陪小宗读书第一弹。

爱了爱了，甜蜜的感觉

【绍贞十四年七月，小暑】
【转眼入伏，天澄怀堂外栽的几株合欢已是展瓣吐蕊，清甜的香气弥散在热浪中。毓庆宫为皇太子邸，一经用度都是最好的。二爷这儿的七轮扇、竹席、瓷枕早早就备妥了。就连冰鉴里湃的，都是天抹黑时就送进宫的大兴头茬儿西瓜。蝉鸣开始显得聒噪，和湖山在望的一样，这倒让我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每日陪着小主子出来进去，我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生活。尚书房的课业要比国子监更为广博些，大底是因为尚书房适的是君，国子监养的是臣，谋国者不必具细，但懂得如何明辨忠奸贤佞即可。就如今日课后，太傅留了篇属文，民贵君轻。】
【下学回来用了一牙冰湃的西瓜，我和小主子便展开文墨。我坐在小主子下垂手的书案后，细腻的熟宣各平铺在两人面前，等着奇思妙论经由狼毫涓滴在上，用娟秀的小楷、隶书赋予它灵魂和意义。一遍怕是难成文，我也不惧翻工，便想着先大致绘个腹稿出来。零零散散写了两列小字，折回页眉时便瞧小主子提着笔，若有所思。我轻悄悄问了声】二爷，您想什么呢？

【繁夏的天阶大多如此，闷湿的稠云压在檐角，庭中是一树伏蜩鸣嘶嘒嘒。先贤所言“有余力，则学文”，而今于我是鲜有余力，却不得不学文。狼毫在指下迟迟运不开锋路，最后只得洇了熟宣上一方墨渍】
【掌肘支起半颊，偏头看他落笔从容模样，忽然笑道】我方才在想，虽说民惟邦本，可必要轻君才可贵民吗？
【往昔我为宗室子时，宗学先生所教无外儒学礼典，不究其深，不解其义，只于文学略有见识即可，为不做个膏粱纨袴罢了。待入上书房课读，太傅掌尺，则形色俱厉，更不惮身格尊卑，名位荣辱。唯言道——朝堂肃清一时，可执笔国策，福佑黎民。乘名直放天下四方，万里京国】
【身侧奉着冰鉴，正置于帝京炎夏的书斋一隅，湃着的数牙红瓤泛起水雾缭绕在其间，一时将我二人神思都勾了去】
你得少吃些冰瓜，当心闹肚子！戴胜，去清茶房取些湃好的荔枝来，是昨儿粤省进的，皇玛法才赏下，咱们尝尝。

【蝉鸣混着风轮的嘶哑，浸润在澄怀堂温暖的墨香里。这一切并不突兀，倒有几分自成天地方圆的意味。四象和合，五行攒簇。我用极小的声音垂询小主子，生怕乱了这和谐。他偏头向我看来，带着笑，不经意间便绽起两个小酒窝，甚是好看。】
【小主子这么一问，细一想也觉得时易境迁，或不可同日而语了。我搁下笔将目光投向主位，郎朗开口道】
臣以为，此一时彼一时。孟夫子出于乱世，列强争雄，民心即是国祚，自然以民为贵。然我大清已问鼎数百年，天下归心。这样的承平盛世，先师写孟子时也未曾见过。您说呢，二爷？
【冰湃的瓜果解暑可谓立竿见影，小儿常贪一时的口舌之快，多赖小主子提醒，才饶了太医辛劳。今儿也不例外，只是一听还有荔枝在后，便开始恼悔刚才用冰瓜占了泰半小肚】
啊呀，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岭南离京师千里之遥，怕不是要学唐玄宗置骑传送才行？臣当真是沾了二爷的光了。

【一朝际会，我父身登青宫，始册元良，是以诸般矜贵落定雍邸，一时阖府也如烈火烹油，繁花着锦。然令我忧惧的，却是昔日侪辈故交，同窗旧友，自此更作君臣疏别。我看向学庭时，他亦正与我对视，便信手提起青锋在洇了墨的宣面上草行几笔】
天下承平，国朝无阙，仰赖皇玛法圣明治世，可惜孟夫子无缘得见。吉灵阿，你说得对。
【垂首看向纸面落定的文墨，堪堪是一字——君】不过，荀夫子不也有一言：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想来贵民而轻君，倒在此理了。
【下首的盘中是湃好去皮的荔枝实，柔厚的果质仍沁着冰气，经叫唇齿一碰，也不免寒栗几分】你且尝尝，甜吗？说起这明皇一骑红尘荔枝来，今儿个——权当学庭是贵妃罢！

【赫门奕世簪缨，诗礼传庭，族中子弟奉家规幼习孔孟。然待我渐长，博览群书，便悟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断不可单奉一家之言先入为主。我猜小主|子定是与我心有灵犀，才提出此问。侧目落于那个君字，抿唇一笑】
这天下的学问，原不只一家，然万法不离其宗。二爷云笔未下，便已引出这些个道理，这篇文章明儿定能得大彩！瞧，您这字儿也是越来越好啦。世人多媚柳公权的瘦楷，以弱骨自矜，但就像手腕子没劲儿似的。臣还是喜欢您这字儿，丰肌秀骨，瞅着大气。
【话说至此，戴谙达已将荔枝端上，奉于我和小主|子抬手即够得着的地方。那果子散发出甘酸的香气，拨撩着干涸的嗓子眼儿，直往下咽口水。我于小主|子之后也抓了一颗，急着往嘴里送。这一咬，甜酪似的浆液盈口，好吃得差点儿跳起来】唔，好甜呐！
【我轻嚼着果肉，含糊不清道】杨贵妃可真会享受。不过，她集宠于一身，也积怨于一身，死于乱军之下，尸骨无存。啧啧，二爷莫要打趣臣，臣可不敢呀！

【这冰湃的荔枝肉实分剥极为轻巧，一枚乌核正叫我捏在指间把玩，许是渐燥的天与聒鸣的蝉已令我无心作赋，转而思绪也纷离错乱，于他话中垂目眄视纸面上的落墨，是颜鲁公的帖儿摹出来的风骨】回头写幅字儿送你好了。
【粤抚连同荔枝一并进来的还有肇庆府的端砚，砚坛化的是玉泉山无杂的水，研出来的墨汁运色十分饱满，用来文字却是可惜，倒更适作山水画些。盘膝在榻间忖了片刻，忽地将那枚乌核掷入盂中，拿湿帕拭了拭手，同他笑道】纵你敢做杨贵妃，我还不敢称唐明皇呢。
【镇纸又拂平一面新宣，似兴致盎然般挽袖提笔，早于纸面“唰唰”落墨，也不再抬头瞧他】
方才想到一首词，现在就写给你！
【东宫的皇孙除日熟四书，通习五经，再恭读《圣训》几部，余下修文实则更为宽闲，又因阿玛乾惕无怠，较于王邸更难能垂询课业，我一向都鲜出宫门，往来文渊阁就勤些，几册诗集读罢，正是心意澎湃时候】
伊水老人朱希真的《西都作》——“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来日若有幸同游，学庭定要为我折一枝洛阳梅才好。

【荔枝这般珍贵的果子，哪怕赏到澄怀堂也不做多数。感念小主子恩赏，我却不敢僭越。只啖了两三颗，便拿湿帕子将手抹干净，又咽了口温茶，和掉口中的甜腻与寒凉。围绕一枚岭南果的玩笑渐入尾声，我笑着接过二爷的话】
臣才不学杨家后人。臣要做大将军，像我阿玛一样！唐明皇有什么好？中兴之主罢了，难挽颓势。要比，二爷也得是太宗不可！
【人都说赫舍里一门的兵鲁子，我倒是不予置同。满人靠骑射得天下，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吾辈岂能丢了？正捉摸着自个儿金刀银铠，风姿凛然的模样，视线便被二爷手上动作勾了过去】当真？那我可得找人仔细装裱起来。他日归于赫舍里府，我便挂在房中正墙上，谁也不准碰。
【兴致勃勃等着一篇墨宝挥就，待二爷落了笔，我下地辗转至其身侧，跟着一块儿品鉴。双手将字捧起，怎么看怎么喜欢。待小心翼翼将字放回桌上，又意气风发地言道】洛阳梅算什么，来日只要二爷想要，纵然是天上的月亮，臣也为您摘去！

【吸足浓墨的狼毫稍加挥就便洋洋洒洒赋成一篇，颜鲁公风骨遒劲，法度峻严，原不适合题这疏狂的词，故而笔端在洗中涮过，翻看着晾干的文墨，却不十分满意】
现就这么着吧！回头我练好行书再与你写一幅新的。
【早前阿玛为我和保泰择定伴读时，正也考量其间文武中衡。保泰生性活脱，富察则是诗礼传家，而我喜静胜动，赫舍里却是一脉将门，个中协配，应是增辉之选】
学庭——【拧眉忽有所思，方才那腔兴头也减免了大半】过些日子我许是要往园子里住一段时间，你暂且回家去吧。
【又恐话说伤感，毕竟同窗这许多日子，确是习惯了彼此一起谈诗作画，擎弓驰马的默契与投怀，见他面色一瞬郁郁，复又笑道】
辅大人同福晋想也记挂你多时了，再说，有太宗还能没房杜吗？等我回宫来就传信儿给你。

【窥一字而知风骨。古往今来的掌|权者都喜好文墨，大底也因着其中藏了这般看人的玄学。我并不精于书法，也不善于度人，不似二爷一眼能分出个优劣来。但见他对着字儿轻摇头，我却觉得这已是极好了。】那这张也别扔，就留给臣揣摩吧。臣的一笔字，是该好好精练一番了。
【忽闻二爷唤我，探头过去询个究竟。只见此刻他脸上没半点轻|松闲怡，蹙眉不展】怎么了二爷？
【我听二爷说完，亦敛了笑眉头紧锁。脑海里只蹦出了七个字——山雨欲来风满楼。虽谈不上大难临头，但好端端的将皇嫡孙挪去园子，总归不是好兆头。然此为皇命，我也别无他法。一抱拳遵道】臣知道了。
【二爷将我比作房杜，我本该高兴的，可临了只化作一丝苦笑，都怪我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离别之际，强|压着心中郁结，淡然嘱咐小主|子道】园子里头不比毓庆宫，臣不在您身边，二爷凡事要多加小心。臣回府等着您的消息。您——可一定要记得。

【皇权如斯，圣意难料，天家的命数往往如浮萍游摆，当局者迷，旁观者却更难窥伺分毫，兴许遣他出宫，于我二人才是最好的抉择】
【侧身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又将愁云化作玩笑】瞧你说的，又不是入什么虎穴狼窝，哪里就那么可怖了？
【再伸出向盘中取出一颗荔枝递给他，身子向后仰在软枕上，斜支着肘，另一臂将将搭在膝头，因无外人在，也难能的松懈几分模样】回头我写信给你嘛，别担心，我皇玛法随说是天子，总也是我至亲，不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