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回到德昌，见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赵铭山。原来已是棉花丰收的时节，商行承担了部分原料采购事项，加之张伯仁缩减了纺织厂的产量，订单却有增无减，需要合适的货源补充
“今年棉花收成不好，怎么收购价格涨得却有限？”杨戬拿着采购单问，虽然对纺织业不甚了解，但杨戬知道“谷贱伤农”的道理，棉花欠收价格却上不去，棉农的日子怕是不好
“纺织得政府大力扶持，怎能胡涨？且蒙州地界棉农小门小户居多，拿什么跟厂子讲价钱”赵铭山嘿嘿笑了，“德昌减产，也是老爷子想腾出手来做其他的”
是了，棉农连谈价钱的资格都没有，不会有人考虑他们的日子怎么过
杨戬长吁了口气，有些兔死狐悲，毕竟，他也不过是个穷教书匠的儿子

赵铭山见他不语，话锋一转，“待会随我去一趟银行，处理几笔款子”
“德昌不是有自己的钱庄？”
“做生意，光自个的钱怎么够用，总是需要腾挪拆借，你收拾收拾，一会跟我去”
刚进银行大门，早有伙计迎出来，“赵爷，刘经理已经沏好茶等着了”一面与杨戬点了点头，引两人进了刘经理办公室
“赵兄，失迎失迎”却道刘经理是何人，正是玉珩早年好友刘太乙，此时正不住上下打量杨戬
“仲予兄客气，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刘经理，德昌和银行的一应事务都是他负责。杨戬，以后会让他常跑这边”
“刘经理，多多指教”杨戬礼貌地伸出手
刘太乙却是双手回握：“原来是表少爷，幸会幸会”
杨戬的神情瞬间凝固，这是第一次当面被人叫表少爷，竟五味杂陈
赵铭山见他面色不好赶紧打了圆场：“你这个辈分，称呼他一声清源就使得，哪来那么多虚礼”
刘太乙呵呵笑了，从善如流：“清源小老弟，以后多多指教”他只道杨戬进了德昌甥舅二人已无嫌隙，现在看起来小伙子还别扭着嘛

“找我们总经理特批的款项，二十万，一厘半利息，给别家我们可都要二厘的利”三人入座，刘太乙首先进入了正题
“一厘半的利也就罢了，李总当初许的可是三十万，怎生就少了？”赵铭山道：“德昌现在也是用钱的关头，凭你我的交情，刘兄再通融通融！”
“你老兄有所不知，现下银根紧张，我们也是出得多进得少，张老板的面子谁敢拂，谁能拂？您老兄尽可打听打听，除了蔽行，哪里能拿出这么大笔款子”刘太乙饮了口茶：“现而今都不容易，不说还有些钱投到债券、黄金那去了”
“你这倒是真话，实业难做，投机倒是多，只是金钱可不是游戏，玩钱可别把自己给玩进去”
“赵兄通透”刘太乙顿了顿，“德昌托我们放的那几笔款子两月后到期，是继续放，还是先收回来，还请赵兄示下”
“这我可做不得主，回去请示了再议”
这些杨戬都插不上话，只默默坐一旁，小指在茶杯上轻轻划拉
且借且贷，有钱人原来爱这么玩
二十万，一厘半，一日利息得三百块，抵得过自家一年的开支了
他垂了眼皮，想起来寸心胸针上的大珠子，苦笑

“老赵、清源老弟，我已经在隔壁酒楼备了酒菜，赏光一起喝几杯”
“又让你破费了”老赵道
“幸甚幸甚”
“刘经理，二楼包间已经备好了”刘太乙点点头，便引了两人前去
“清源老弟，这是店里的招牌菜，松鼠桂鱼，这是新上市的螃蟹，算不得肥美，且尝个鲜”说话间伙计上了蟹八件、姜醋汁
刘太乙自剪了蟹脚吃肉，赵铭山只拣了蟹黄吃了些，杨戬平日里并不吃这些，便只夹了些时蔬
“我懂得少，以后还多赖二位前辈提携”杨戬说的真诚
“年轻人也不用过谦，我们不过虚长了些年岁，不值什么，要说学习，还是得多向张老板学，蒙州张老板认第二，还没人敢认第一呢！”刘太乙倒也实在，“先干为尽，无酒不成席”仰头一咕咚就是一杯
杨戬也举了杯，一饮而尽，面色微红
“杨老弟还得多锻炼，哈哈”
……
杨戬微醺着回家，浑身发热，解了衬衣扣子便倒在床上
他知道，如今的人生，已与自己设想的相去甚远

（二十一）
杨戬没想到再次见到敖寸心是在三个月之后
这日杨婵带了刘彦昌回家，曼之陪着。杨婵垂首与刘彦昌并排坐着，曼之挽了姑姑坐在对过
四下静悄悄
终是张瑶开了口：“你们都是大人了，好好过罢”便起身进屋
杨婵则哭倒在刘彦昌怀里
敖寸心在杨家附近的小酒馆找到了他，喝得烂醉
“清源哥哥”敖寸心结了酒钱将他摇摇晃晃架出了酒馆，杨戬看了寸心：“今天怎么没穿粉色，你穿粉色好看，嗝，你们放学了？走，去接三妹放学”
醉酒的人该是分外重，二人走没几步，只能靠了附近墙根让他坐下
敖寸心蹲在他跟前，犯了愁，杨婵与刘彦昌珠胎暗结，学是上不了了，杨戬当年放弃自己的学业供养妹妹，眼见杨婵考了大学，现而今……
杨戬微微睁眼，没头没脑地：“寸心啊，你三个月没回来了！”复又沉沉睡了
等他再醒来，已经躺在床上，盖了松软的被子，大惊坐起，转头见寸心支了头正在打盹儿，听得一点动静便睁了眼：“你醒了，这是旅馆，我雇人把你扛进来的，你那样子回家的话，杨伯母得担心了”
“多谢，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傍晚了，我让伙计给你准备热水洗漱一下，这满身酒气”说话还展了一件长衫，“成衣铺里现买的，跟你身上穿的差不多，你，你洗洗换上吧”说完羞了个满脸通红退出了房间
没多久果然有伙计送了大木桶进来，还准备好了热水

杨戬将自己泡在热水里，阖了眼，说不清是疲惫还是无力，他答应了父亲作为杨家唯一的男子汉要照顾好母亲妹妹，现在算是怎么照顾的？杨婵学业荒废，早早有了孩子，偏生对方并无供养妻儿的能力，不负责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叩门声：“清源哥哥，当心着凉了”杨戬仓促起身擦干穿上了新衣，倒是很合身，低头看并无不妥之处才开了门
“今天真的多谢你，我得回去了，我不放心我妈”
寸心点点头，侧身给他让了路，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什么，“清源哥哥，杨婵现在的情况，你别凶她”

张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乎把后半辈子的泪都流光了。是了，是她不顾父母亲人私嫁了天佑，现在轮到她自己来尝这为人父母的滋味。桌上放着的一支累丝金凤，是母亲辗转托人带给她的，说是本给她备下丰厚的嫁妆，既然她不接受，这个是她常戴的，总得拿着。天佑父子病重时她曾忍痛出当，后来死活攒钱给赎了回来，日子再苦都没想过卖掉，毕竟这是母亲与她最后的联系
她原想传给杨婵作嫁妆
女儿今后该怎么办
“妈，我能进来吗？”是杨戬的声音，有些嘶哑
张瑶擦了把脸，开了门
杨戬觉得母亲仿佛老了十岁，听她在说：“刘彦昌还要念书，他娘身体听说也不好，婵儿就在家里养胎吧”
嗯，自己即将作舅舅了，猝不及防，毫无欣喜

接下来的数月，杨婵都住在家里，郁郁寡欢，多数时间都躲在房间发呆，只在偶尔胎动时，有几分将为人母的喜悦。张瑶到底按照习俗一针一线给外孙准备着衣帽鞋袜
刘彦昌倒是想来，每每被拒之门外
王氏来过几次，提了些补品，“到底是双身子，就是为了孩子也得吃好些。你哥原也想来，许是怕了触景伤情，只让我来走这遭”
曼之倒是常来，寸心一同来过两次之后，敖闰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杨婵母女之事，大为火光：“这般眼里没有父兄家教的女子，你离她们远着点”此后寸心回家小住总有人看着
“杨婵怎么样了？”寸心只能在学校向曼之打听一二
“老样子，肚子有这么大了”说话拿手比划着
“你说，如果我当初没让他们来帮忙拿行李，是不是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寸心愣愣地望着天空
“也许会有王彦昌、赵彦昌呢”曼之喃喃道
其实她还想问清源哥哥怎么样了？却怕听到他伤心难过之类的坏消息
大学二年级开学不久，寸心由曼之处得知，杨婵生了个男孩，取名刘沉香

（二十二）
一年一度的蒙州商会年会，杨戬已经不是跟在张伯仁后面的腼腆后生，他端着酒杯在人群中侃侃而谈，金色袖扣在酒店灯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敖寸心穿着水蓝色的套装，直筒裙刚刚过膝，“你打扮成这样是不打算跳舞了”曼之打趣道
寸心转着手里的香槟，视线还是停留在远处：“轻歌曼舞还是可以的，隔了一年没来酒会，多了不少新面孔，连你表哥都不一样了”她看见杨戬敛去了当初的青涩，挂上了些商人的精明笑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里“从前觉得他整个人都很温暖，如今太凌厉了些，不像他了”如果两年前遇见的是今天的杨戬，她肯定不敢叫他清源哥哥
“杨婵的事情对他打击有些大，现在还要养外甥呢，听赵叔说他现在跟拼命三郎似的”
“刘彦昌不养儿子吗？”寸心道
“你不认识刘彦昌吗？他拿什么养？还在念书呢，勉强投点稿赚点稿费，要缴学费还要给他母亲治病”
“所以他给了杨婵什么？一个娃，一张纸？”
如果还有什么，大概是爱情吧，曼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杨戬走出大厅，吐出一口浊气，戴着面具过日子，真累，只是家中有年事渐长的母亲、嗷嗷待哺的外甥、哀哀戚戚的妹妹，他再不振作，没法过了。他开始接受张伯仁、赵铭山的游戏规则，学着推杯换盏，学着和敖琨之流也能打成一片，这一年来他渐渐接手了赵铭山在商行的事务，他更年轻，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好更大
尽管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清源哥哥”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寸心，他慢慢地转过身，眉梢的凛冽敛去，神情柔和，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寸心点点头，走到他身旁，凭栏望月，“我第一次在外文课见到密斯常，就觉得月宫仙子临凡也不过如此，偏偏她又姓常”看他神色如常，继续说道：“你醉酒那日的话我都听见了”
“如果是现在的你，会追求当初的密斯常吗？”
杨戬怔住了，知她所指该是春明大学那一次醉酒，无怪乎此后与她相见甚少，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么换个说法，过往不论，现在的我，可以追求现在的你吗？”
她笑得一脸狡黠，拉起了他的手腕，细细端详起来：“与我买的那对很像，到底不是”
杨戬脸一红，竟忘了挣开

张会长的外甥与敖三爷的千金在交往，在蒙州无疑是一记重磅新闻，张伯仁与敖广本就是儿女亲家，如今又连上了敖闰，一时间敖广失势论、敖氏崛起论、张家风波论各种消息荒腔走板
当事人中，张伯仁不置可否，外甥的婚事本就无他置喙的余地，与敖氏亲上加亲也不是坏事。他一手一脚将外甥拉进了这个圈子，以后他能多个老丈人倚仗也好
敖闰气的吹胡子瞪眼，只差揪着自家不听话闺女的耳朵：“让你离那家人远着点，老爹的话都是耳旁风吗？”敖家就四个闺女，哪有张家就占去两个的道理，她们既然千娇万宠的养大，享受了家族的荣耀，也需要给家族带来益处。悔不该因为敖烈之事耽误给这丫头议亲，敖闰顿足
敖广撇了眼低眉顺眼的女儿女婿，罢了罢了，杨戬再能干也不姓张，张伯仁再老糊涂也不会让外甥越过亲儿子去
看热闹不嫌事大众人则纷纷夸杨戬好手段，果然外甥似舅
处于漩涡中心的敖寸心浑然不觉，正值寒假，她得空便约杨戬看电影、吃牛排，理直气壮地去杨家看望杨婵，顺手揪揪沉香肉乎乎的小脸
杨戬已经习惯默默跟在咋呼呼的寸心后面，随时接住她塞进怀里的糖炒栗子，她最爱买剧院旁边那一家的栗子，热烘烘甜粉粉的
这一日，寸心穿了藕粉色羊绒大衣，配了米色围巾、手套，将自己裹得似粽子。她笨手笨脚地从随身包包里取出来一条白色长围巾，“我做了半个月织女才得的，低头，我给你系”
寸心掂了脚，认真地给杨戬系起来，暖暖的气息正扫在杨戬的脖颈，让他感觉酥麻麻的
杨戬正自沉浸，这团暖气却突然挪开，寸心推开两步歪头打量他一番
“我的男人，是最好看的”

返校前日，杨戬提前安排好商行事宜，驱车来到敖府。以往都是寸心出来见面，他登门拜访算是头一遭。向门房递了拜帖礼品，便规规矩矩立着等消息
“老张，今儿的花怎么这么晚？”门房有些嗔怪，他家小姐晨起惯用花香薰薰屋子，每日一早定要送来，这会子日上三竿了管什么用
被唤作老张的汉子手挎一只花篮，放着玉簪、绣球一类，此时正哈了腰陪笑：“我儿柱子夜里急病，这不刚从药铺回来”
却是寸心的使女小贝出来询问花怎么没来，听老张这样说动了些恻隐之心，接了花篮道：“既是如此小姐不会为难的，你且等等，我去给你说道”
“多谢姑娘慈悲，可千万解释清楚，明儿我一早来”老张显然不想失去这么个主顾
不一会儿小贝折回，带了个小荷包：“我们小姐说了，开了学，明起不用送了，这点子银元是小姐的心意，你拿去给孩子瞧病，别耽误了”
老张接了钱，心里且喜且悲，千恩万谢走了
小贝这才瞧见杨戬：“杨少爷怎么在这里站着，受了风怎么好？”
门房为难：“老爷那还没准话”
“你就不怕小姐那里掉层皮”
杨戬道：“礼数规矩还是周全的好”
“少爷且等等，我去回话”
不出意外，尚未梳洗的寸心披着外衣就赶出来将杨戬拖进了门

（二十三）
“杨贤侄起得早”敖闰眯了眼，这小子初出茅庐就拿自己当枪使摆了敖琨侄儿一道，若只有此事到还能持欣赏的态度，可是拐走自己女儿，原本女儿毕了业再给折个高枝，他就算管了商行又如何？又不姓张！想起外头风言风语，这杨家人惯是拐人家闺女，自家闺女却又看不住，什么乱七八糟的。越想脸色越是难看
“小侄冒昧，望伯父见谅”杨戬语气诚恳
“我明儿开学他是来践行的，你这样严肃做给谁看”寸心不服气，“刘妈，上茶呐”
“你拾掇清爽了再出来见人，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愈发没规矩”
寸心刚要反驳，却见杨戬轻轻皱了眉，咬了咬唇，转身回了房间
敖闰此时倒换了副面孔，慈父般倒：“我就寸心这么一个女儿，宠也是宠坏了，我也就问一句，你能继续这么宠着她吗？她年纪小不知主中馈的辛苦，你打算不让她做还是让生活来教她做？”

杨戬明白敖闰的意思，也自问暂无这样的实力，只是见着寸心娇俏的笑脸又拒绝不来，这两年她一点点地敲开了他的理智防线，于是他略低了头，沉声道：“晚辈自当尽力”
敖闰深知女儿的秉性，愈加阻拦反而激起她的倔强，左右还有两年时间…
于是待寸心梳洗完毕再次来到客厅，见到的就是二人品茗论茶其乐融融的景象，大跌眼镜
寸心挽着杨戬出了门：“清源哥哥，我们去吃小馄饨吧”
“吃过小馄饨，去旻水边走走，对不对？”
“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杨戬点了点她的鼻头，“只是天寒地冻，待会别冻哭了”
寸心乖顺地点点头，埋首杨戬怀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地：“下学期课业重，怕是不能常回来，你要想我”
“嗯”
“只可以想我”
“好”
“不许看月亮”
“……”

“哦哦哦，小沉香，是不是饿了？”杨婵轻轻拍了拍躺在摇篮里的奶娃娃，隐隐闪着泪光。许是心情郁结的缘故，杨婵没有多少奶水，只好去厨房取了熬好的米汤，一小匙一小匙喂起来。
说起来她运气不算顶坏，至少家人们一直在身边扶持。杨戬提及刘彦昌就黑脸也数次将其堵在大门外，对于这个外甥，却是真心疼爱，每日回家，总爱逗弄一番，时常带了些布老虎、小风车之类的玩意哄他。近日发现沉香出了牙，又张罗着买了些外国饼干供小家伙磨着玩
曼之、寸心常来看望孩子，常说些学校的趣事与她听，初时她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淌下泪来，这样好的人生，终归与自己无关了
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大概是刘彦昌毕业后谋一个好些的职位，养家糊口
那风光霁月的美好爱情，斩断了她所有的梦想，将她圈在原地，她还必须甘之如饴
小沉香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奶嗝，扭扭头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