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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老師與我 作者:王财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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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9-08-14 17:35回复
    自從見了掌老師,我的生命就起了變化了。
    民國五十八年,剛從台南師專畢業,被分派到台中山區逢甲國民小學服務 。遠離了母校,遠離了家鄉,我第一次深深感覺到前途的渺茫。幾天後,下山來購買米菜油鹽,回途中,在山邊看到一個涼亭下有七八個小孩子,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靠著柱子,正在讀書。仔細一聽,有的背論語,有的讀唐詩;和著下午的輕風和蟬鳴,語調清朗可愛。心裡激起一陣羨慕和訝異——這不是所謂弦歌之聲嗎?在這窮鄉僻壤間……難道我偶然踏進了仙境?向四周望望 ,記住了這個地點和那個涼亭的名字——顧亭。

    顧亭
    顧亭兩字及押日是于右任的草書墨寶
    回到學校,迫不及待的問起這事。同事們異口同聲叫道:"啊!掌牧民先生!那是掌老先生教他們的!"接著:
    "他是一個現代的“隱者”,平常很少出門。但常有達官貴人和青年人去訪他 。"
    "聽說那些坐黑頭車來的都是他從前的朋友或部屬。青年們則都是去問學的。"
    "他只喜歡教人讀書,卻很少說起他的來歷,所以他的身世,很少人知道。"
    "聽說他是日本留學生,但從沒聽過他講一句日語,書架上也沒一本日文書。"……
    同事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愈講愈神祕起來。我問:"那你們一定都跟他讀書囉?"只有一個楊老師說他去過兩次。因為那裡禮節很多,進門時要鞠一個躬,入了門,要向孔子像行三個禮,然後再向老師敬個禮才算週到。老師又都教人讀那艱深的古書,所以不敢去了。別人聽說如此,也都裹足不前了。但我真想去看看,那位同事就選了個週末帶我去。
    老師住在山下,從小學到那裡要翻過三重山嶺,大約走上四十分鐘,屋子很古老,庭前有幾棵番石榴和一株梅樹。梅樹下有幾個青年正在下棋。那些人後來我都稱他們為學長。

    掌老師故居
    那年掌先生才六十九歲,但看起來已經是八十歲的樣子。穿著白長袍,坐在沙發上,目光炯炯,臉上散發出一股奇逸高曠的神采,嚴肅中卻帶著祥和,就像想像中的古儒。屋內擺設很簡單,向門的壁上中間貼著一張至聖先師像, 旁邊掛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木匾,題著"麗澤草堂"四字。右壁一列書籍,老師 就坐在書架前。他看見陌生人來,就站起來點頭微笑著招呼,直到我行完禮才坐下。
    介紹過後,他問我來做什麼。我表明是來求學的。他很高興,笑著就問:"讀過四書嗎?"我回答"在學校裡都讀過了。"他要我舉幾章解說解說。我支吾了一陣子,才覺察到在學校裡讀的,只不過應付考試罷了,那能自由講說呢!竟找不出 一句話來說,正在尷尬,他和藹地說:"當然,你們怎麼能呢?不要緊,不要緊。"接著說:"四書是中國文化的基礎,凡是中國人都應該好好去讀它。尤其讀古人重要經典,必須“辭熟”才能“義透”,最好能讀到八九分熟,隨時可以舉其辭。你去買一本,好好讀吧!"於是為我講了"學而時習之"一章,發揮得很廣遠,通於人生天地,彷彿把我的心直拉到雲霄上放著。從那天起,我才知道讀書並不是解釋和翻譯而已。
    半個月後,我接到入伍召集令,去向老師辭行。他拄著拐杖送我出門。他行動已經不大方便了,但還是勉強一步步很踏實的走。我要去扶他,他一直說不必。請他留步,又不肯。一直送到馬路邊。我走了幾步;他叫住我,只吩咐一句:"要好好做人,好好讀書哦!"等到我走遠了,要拐彎時,忍不住再回頭看,看到老師還站在那裡,身子消瘦而脩長,戴著瓜皮帽,一襲灰色長袍,臨風輕擺,慈祥地對我揮手。
    到了鳳山,我寫信給他,他立即回了一信,毛筆淡墨,寫在毛邊紙上,字跡工整古雅,那時老師寫字,手會發抖,很少寫信了。我一直珍愛著這唯一的墨寶。

    掌老師手稿,敬天修己


    2楼2019-08-14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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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當年在臺灣當兵,正遇上掌牧民先生,彼時引導他走向為學之路
      我受教漸多,與老師談得也越博雜。有學長來,也叫我向他們請益,所以時間總覺不夠。老師便要我星期六去,在那兒過夜。有時,直到星期日晚點名才趕回軍營。就在這一天半之間,我最近讀的書、想的事,都被指正、疏通和點醒。每次都那麼充實而有味,令人心中湧現一股躍動的喜悅。另一方面,在這一天半之中,受到最好的關照;老師會詢問身體和精神的好壞。吃飯時,就介紹擺在茶几上各種北方麵食和江蘇小菜,並告訴我如何品嘗好酒好菜。晚上,便和老師的孫兒輩一起睡。有一天談得晚了,隔天天已大亮,我還沒起床,忽聽窗外一聲輕喚,我一聽是老師的聲音,立刻起身答應。他隔著紗窗問:"醒來了嗎?"我回答醒來了,他說:"如果還沒睡足,再睡一會兒。"但我已下床了,趕快到草堂來見老師。老師緩緩說:"我本想輕輕地叫你看,你如已醒著,就不可賴床;曾國藩一生都強調要早起,記得嗎?如果你還沒醒,就表示你還沒睡夠,應該再睡,沒想到一聲把你吵醒了。嗯!精神還好嗎?如果感覺可以,到外面樹下去把昨天講的"伯夷列傳"背好來……"我捧著書到屋外梅樹下,忽然了解了什麼叫做"愛學生如子弟",什麼叫做"如沐春風"。
      退伍後,回到小學來,拜謁老師的機會更多了。我常在下班後,走上四五十分鐘到山下來侍奉老師。大半都到十點才回去。老師體氣較好,談得較起勁時,往往不覺漏移三更。有時就留著過夜,有時還是摸黑回去。山徑崎嶇,蜿蜒在叢叢竹林之中,有些路段蔓草高過膝蓋,只憑著老馬識途,一步步踏下去 。若遇天晴月明的良夜,我常愛在半路一個峰頂上坐下,環視沉寂的群山,傾聽遠近野蟲低嗚和此起彼落脆響的竹露滴聲。天地森然,我心澄然,不覺是置身在荒山的夜裡。但若遇上淒風苦雨,則不僅路滑難走,兩旁的石樹,遠近的山皴,也都變得鬼影幢幢,竹叢更發出吱吱可怖的哀號,說不定草下忽然會鑽出一條青竹絲或雨傘節來,我只好咬著牙趕路。有一次告辭前已是三更,我問 老師:"如果我在路上遇見鬼了,怎麼辦?"老師笑著對我說:"你就問他為何找你,你平生不做虧心事,他不會害你的。"接著嚴肅的說:"天下一切事都有個道理,就是鬼也應該講理的,你不用害怕。"後來,如果感覺鬼要出來時,我就想起這話。還好,一直都沒真正遇上過。若果真來了,不知我能安心對付否?

      那時,先生的求學之路
      雖然老師對"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並不常引用,但他對學生的生活指導卻是遵守這原則的,學生有了錯誤的思想或行為,小處總是寬容而不言。但遇到大原則,常會嚴厲責備。例如我曾有好幾次在老師面前發牢騷,起初,老師還和氣勸慰。但當有一次我不知自休,大大感慨什麼世風日下,教育無效,國家文化似乎沒有前途時,老師忽然生氣地罵:"這樣你還讀什麼書!事在人為,社會風氣豈不也都是人做出來的?你不能自立立人,反而只有牢騷滿腹,同趨下流。做個小人而已,還讀什麼書!"氣得直跺腳。又急切地說:"子張不說嗎:“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無。”你執個什麼德 ,信個什麼道來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氣長”,說志氣如虹,說長江萬里,說百折不回,說知其不可而為……。我看你的志氣有多長,一遇到挫折就…… 唉!"好一會兒都不平息。我慚愧得無地自容,也不知如何謝過?過了幾天,老師又把人才和天下風氣的關係,以及儒者樂觀進取的精神詳細剖析譬喻給我聽。語氣平和,兼雜笑語,好像深怕我那天被罵得受不了似的。啊!老師,您怎知道,那天我反省過後,只有感動,並無絲毫的埋怨和害怕呢!
      老師自己其實是篤信篤行的,他老來身體不太好。有一回,突然告訴我說: "你看宋明儒者,除了少數幾個外,大都壽命不長,因為他們讀書用力過猛,如果缺少運動調劑,最傷身體。你現在常到我這裡,來回兩趟,少說也有二十里,是最好的運動。我的身體最先衰弱的是雙腳,因為讀書人常坐著,不用腳,現在一年比一年差了,你應該從現在就隨時注意身體。"我除了頻頻點頭外,並向老師建議,他也可以開始鍛鍊,又很冒昧地舉了"窮且益堅,老當益壯 "一語以資鼓勵,老師聽了哈哈大笑,好像不以為然。但停一會兒卻說:"你說得有道理,我可以試試看。"
      過了半個月,我早把這件事忘記了,而老師卻告訴我:"程子說:“性從偏處克將去”,果然沒錯。這幾天我每讀書倦了,就起來散步,一天大概有七八回。起初在屋裡不敢出去,後來,咦!發覺可以支持較久了,就到院子去,可以繞個三兩圈,再回來,也不覺太累,五年來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了。你的建議真不錯。"我非常高興,只有暗祝老師能日漸康強。過了不幾天,我傍晚下山,在路中意外地看見老師拄著拐杖和一位學長走在一起──咦!老師能走路了,真令我興奮。從那時起,幾乎每天一下班就"跑"下山去陪老師散步。 乘著晚風,踏著斜陽,跟隨在修長的身影後,老師會問:"朱子陽明的格致意義有何不同?""什麼叫做動亦定,靜亦定?""通鑑看到那一朝了?""今天中央報上的某篇文章看到了沒有,感想怎樣?"……老師偶爾也教我吟詩,當走累時,坐在河堤邊草地上,對著隔岸青山,老師用拐杖擊著節拍,他吟一句,我學一句。對於這種簡單的中國"天籟",學起來反覺得比唱歌還難。老師總嫌我"氣不暢",要我放鬆唱,"像那山川魚鳥一樣嘛!胸襟毫無阻隔,才能將氣放出來。"絕句、律詩;平起、仄起都各有調式,雄渾和淒清的句意 也影響到音調的低昂緩急。看老師時而瞪大眼睛,時而咬緊嘴脣,或蓄氣滿腔,而後迸發一瀉;或低吟慢詠,綿綿不絕;真令人陶醉。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 "讀書聲出金石"吧。可惜,現代讀書人對這種素養,久已不講求了;對這種 樂趣感覺得太陌生了,我也一直沒能學到它的化境。
      記得老師最遠能走到半山腰的小土地廟。路上行人稀少,廟前的石桌石椅好像專為我們設下的。我們常在這裡休息,談到天色昏黃才回去。有一次老師指著廟門的對聯,問我:"那聯子作得如何?"我一看寫的是:"福德福為德,正神正是神"。心想:土地公又叫福德正神,這短短一聯,能嵌入四字,真不簡單。正沉思間,老師又說:"發覺有毛病沒有?裡面有一個字該換。 "我東找西找,找不出,老師指著下聯說:"正神正是神,是說因為正義所以是神,是正神;這一句很好。"又指上聯說:"福德福為德,就講不順了,你再想想看!"我想了想,才發覺"福"與"德"的關係不夠明白。
      老師要我換個字。我首先把"為"字換成"自"字,後來又改成"從"字,再改成"因" 。老師評定說:""自"字仄聲,不合。"從"和"因"都可以。但聲音不響亮,我想改用"由"字如何?""福德福由德,正神正是神──福德福由德,正神正是神!"我大聲朗誦了 兩次,師徒大笑而起,太陽已經西下了。老師教我作對子,大概是從那次開始的,因為他說經史是米飯魚肉,詩文是水果點心,都是不可缺的。後來有一次我在草堂前掃地,老師叫住我:"你現在手動著,心裡閒著,我出個題目,你一面做工作,一面想想看。古人有句話說:“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你另外想兩個句子來代替這個意思。"我用了我所有對聯知識,捏了兩句:"制作垂千秋典則,胸中藏數萬雄兵",滿以為對仗工整了。老師一聽,卻說:"意思是表達了,但嫌用力了些,凡作文不可以太彫琢。我心裡的底案是:"文能感人, 武能勞作。"你讀過學案,應當記得前儒說的"未能感人,皆是我誠意未到"。一個人在文方面能感動人,可見其德修了;易傳過化存神也不出感人之意。又你讀曾文正公集,記不記得曾國藩一生恪守的是勤勉一事,前儒也說:"辦事第一要耐煩",一個人在武方面能耐煩勤勉,任勞任怨,天下還有不可為之事嗎?因為剛才看你在勞作,所以想到這兩句,你要好好記著。"老師的話,就常是這麼簡單而深入。每年中秋,老師總叫學生們撰個聯,貼起來互相觀摩,這樣可以看出同學們的書法工夫以及考察個人的志趣。大家一面飲酒,一面剝餅,一面討論著聯語,常鬧到深夜。
      先生長年將掌老師的照片掛在書桌前
      照片旁對聯系先生親題:“莫漫談百年大計,且虔頌萬世太平”
      老師一有好東西,都分給學生們同享。學長們有的年紀較大,跟老師較隨便,一進門就往桌下找,老師問找什麼——原來在找有什麼好酒可喝。因為老師有時會把喝剩下半瓶的好酒藏著。好讓在外地的學生回來也能分享得到。有的同學從遠地回來,偶爾也帶一兩罐新巧的罐頭或幾個別緻的糕餅之類與老師共進一餐。師生幾個邊說邊笑,兩杯好酒,幾盤小菜,一人一個羊角饅頭,居然可以吃上兩個小時。老師以見到學生為樂,學生以聆聽老師談話為樂。在熱鬧時,老師總合不攏嘴,常說:"看到你們個個好學,我就感到民族的生機無限。"除此之外,老師很少收受學生的東西。猶記我退伍後第一年過春節,遵照世故,用紅紙袋包了三百六十元給老師拜年。磕過頭後,老師拿起紅包,抽出錢來說:"你剛會賺錢,一面要多買書,家裡也需要你補貼,錢是不夠用的,我的生活還過得去,你這些錢拿回去,留下十塊錢,我收了,也算成了禮,要知道,禮在有無,不在多少……。""還有,你該在紅紙袋上寫上"年敬"兩字,然後署名"受業某某"才合禮。"所以我所獻給老師的"束脩"就是每年春節的"年敬"十元。我不知真合禮否?但老師卻一直很高興。最後老師病得很重,入院,決定要開刀。符合血型的十幾個同學暗中商議,以為新鮮的血最好,便要求捐血,每人五百西西,我也是其中一個,但因為幾天來看顧老師,身體較累,抽了三百西西時,醫師說我臉色不好,不可以再抽,才由一個身體最壯叫謝忠材的同學多抽二百西西。雖然,捐一點血是微不足道的事,但老師在開刀後醒來,醫師無意中告訴他時,卻大為訝異,責備我們不該如此。然後閉目沉思,久久不語,淚水忽然從老眼中一顆顆掉下。我們第一次看到老師如此傷心,幾個同學也都哭了。
      老師半生就這樣無條件地勸人學好,教人讀書。以改良社會風氣,肩負中華文化自任。他曾在草堂中貼了一句話:"來者不拒,去者不留。"所以來學的人有四五十歲的,也有國小二三年級的,有博士大學生,也有工商官場中的人,前後千計,隨時而來,隨意而去。有的捧經問道,有的請教疑難,甚至為學生疏導情感,拿錢資助學生生活。一向沒有課程,也沒有教材。只有一個一定的原則-好好做人。他常感慨地說:"教育之事,一定不可以獨靠學校正規教育,學問是要切磋,德性是要琢磨的,課堂上,一班那麼多人,上課下課,總是粗枝大葉,做不到細處工夫,不能真正感動人心,難怪青年學生對文化隔閡愈來愈深,社會上應該提倡私人講學的風氣,補學校教育之不足,兩軌並行,確實造出一批人才來,才能把中國文化傳下去。"為了造成讀書風氣,老師領導學生發起了捐書捐款活動,在鄉間成立了一座簡陋得僅足以"遮風雨 ,蔽日月"的圖書館,每年並舉辦一次書法展覽,對地方上的學生造福不少。 他又曾編了幾句話,要來學的小學生一進門就朗誦一遍,聽久了,我們較年長 的也背上了—— "來這裡,學人道;學人道,能自救,能救人,能救國,能救世。"從這幾句話,我們更深切地體會到老師的教學旨趣和用心。
      有位學長說:"來老師這裡,所學的都是第一等事:喝第一等酒,寫第一等字,讀第一等書,做第一等人。"真是不錯,如今,一想到老師,我就想起那句話——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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