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Spring
故事的最后一卷胶卷,掌机人决定拍一些不一样的。他不打算再把镜头紧紧贴着伊丽莎白了,他把镜头换到了她身边人身上,那个男人在第一个镜头中出现过,我们仍然不清楚他的名字。他们没有手挽手,只是并肩走进了一栋奇形怪状的建筑。外头挂着海报,是一个叫做贝什米特的摄影师纪念影展,有一些之前的未公开影像。
艺术馆外头下着小雨,雨太小了,以至于许多人选择不撑伞,坦荡荡地在雨里走。但是掌机人不能放任他的设备在雨里淋坏,他跟着不知名的男人和伊丽莎白进去了。
伊丽莎白有些春季过敏,她戴着口罩,呼吸不畅。
第一个展厅里的东西都是曾经展出过的。树叶、某种猿类的眼睛、土著的背影。在拐角处有一张暴雨,男人说这是印度尼西亚的雨。
“他的游记里那么写的。”了不得的暴雨,光是雨声就足够吓人,落在刚刚铺好的水泥地上,所有人都因为那场大雨得了重感冒,最后不得不窝在屋里,看着雨继续下,没完没了地、没完没了地淹没整个城市,连带着教学楼、操场、和地下停车场。
只有伊丽莎白站在雨里,她在罚站,雨好像要淹过她的鼻子了。她鼻子的鼻血干了没多久,脸颊上的乌青还留着。她咬着嘴唇任衣服逐渐沾湿黏在自己刚刚有些发育的身上,手攥紧了拳头。
该死的。
她心想着。
她没有流眼泪,红着眼瞪着学校新铺好的跑道,赌咒发誓源源不断,最后她猛踢了一脚操场边上的围栏,铁皮的声音咣当咣当得响,掺在雨里,撞得她头痛。
“哇塞你在干什么?吓老子一跳。”
她抬起头,看到那个银毛站在雨里,隔了几米。
“你来干什么?你还不回家吗?”
“我被罚留堂抄书。”基尔伯特说,他并没有认真套在身上的校服已经全湿了,可他像是拿了什么了不起的荣誉似的,大摇大摆地向她走过来,“你打架了?”
“和你没有关系。”她说,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留堂时间应该过了。”
“抛下队友不管可不是骑士所为。”基尔伯特咯咯说,他靠在被伊丽莎白踹了一脚的铁栏杆上,插着口袋晃着腿,“那群混混怎么惹你了?打架这种好事你都不叫上我,你这种行为可是要上骑士法庭的。”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到底什么毛病。”
“哈?那你又是什么毛病?等着伤口感染?”基尔伯特说。
感染根本不算什么。她的眼睫毛颤了颤,快被雨水压垮了。
“我要转学了。”她说,“我不应该再打架了,或者干任何、”停顿,“你知道,像你一样。”
基尔伯特的身体在雨里抽了一下。伊丽莎白扭过脸,她不想看基尔伯特的表情。他们沉默着听着暴雨的声音,还有树木外头车辆呼啸而过的响声。轮带轧过积水,溅了路人一裤腿。
基尔伯特突然跳上了被雨水冲刷得极度光滑的铁栏杆:
“太好了!终于不用生活在你的暴力里了。”他夸张地喊着,用危险的姿势往后仰。毫无由来毫无铺垫地、她一下子火气上来了:
“你就是这反应吗?我要转到一所住宿制天主教女校读书,我不会再去上击剑练习课,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我们可能就没办法联系——”
“你想得好多。”基尔伯特说,他翻了回来,雨太大了他差点摔下去。
她觉得鼻子都酸了,她一点也不想哭,可是她快要控制不住。她发现她什么都不在意,但是她唯一不想看到的是眼前这**的无所谓,她声音都在抖: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我没觉得你在开玩笑。”基尔伯特落在了地上说,他板着脸看着伊丽莎白,“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你去你就得去。”
“那你乐意看我转走吗?”
“我有什么乐不乐意,这个是你的事情我就是不懂你既然不想去为什么要顺着他们意思——”
“你又理解的了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的眼泪在眼眶周围打了个转,被她生生咽下去了。雨好像变得更大了,盖过了她的声音,密集得像是银针,遮盖她的视线,以至于她看不清楚雨幕后头的人。
她转过身,离开了雨,离开了那张照片。男人继续陪在他身边,他最中意的影像是一个中非土著小女孩和狗滚作一团。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不知不觉他的手就牵住了伊丽莎白的。
伊丽莎白的脸藏在口罩后,看不出她是否觉得这个举动不妥,不过她没有马上把手抽出来,他们站在那照片前头站了很久。
“你在学校和他是一级吗?”男人问。
“是的。”伊丽莎白说,她的声音在口罩里,听着有些闷闷的,“但我们并没有很熟。”
男人又说起来了,他的话实在太多了,一张简简单单的照片,他好像可以说很久很久,可以挖出半个宇宙。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把伊丽莎白推了出去,她感觉世界的一切都好像没有和她切实的联系,她浮空站着,面对着一张她并没有那么感兴趣的照片。然后听着源源不断的句子从高处落下来。
她抬起头看到基尔伯特坐在女子学校的墙头上,他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清单,高声念着:
“罪状一,周三没有按照约定一起去小学接路德维希。罪状二,周六没有按照约定出现在击剑练习教室。罪状三……”
“你来这里干什么?保安看到你了会——”
“……罪状五,周一没有一起去吃洛克咖喱香肠。罪状六,没有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也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基尔伯特低下头看着伊丽莎白,“我可是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是我自己写的歌,叫《落荒而逃的倒霉骑士》。”
“你费那么大力气就为了在这里奚落我一中午吗?”伊丽莎白放弃再阻止他的**行为,她抱着胸仰着头,“你就算列出一百条一万条,我既不会真的上骑士法庭,也不会、你知道我不会请你来我家过生日或者、你这样只是给我惹麻烦——”
“哈哈哈哈哈哈至少我不会被女校教导主任罚留堂。”基尔伯特嘎嘎怪笑着。
他突然看向伊丽莎白的斜后方。
“要死我得走了。”他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扔给了伊丽莎白,“生日快乐,男人婆!”他消失在了高高的围墙后面。
伊丽莎白回过头,她看到两个保安正在全速冲过来。
“这是什么!”她隔着墙问。
“这是我写的歌。”基尔伯特在墙后喊,“你们这破学校要是连个录音机都没有,可以来借路德维希的。”
“喂!你!”
“多出来转转!男人婆!”
他逃跑了,只剩下过高的红砖墙和里面拼命想要钻出来透透气的绿色嫩芽。保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事吧你没事吧?你知道那是谁吗!你还好吧?
“……你还好吧?”她身边的男人问。她扭过头,在口罩里微笑了一下,她的眉眼就温柔地弯了起来:“哦我没事。”
“是我说太多了吗?”男人说。
“没有的事。”伊丽莎白安慰他,“你比我了解的多多了,我既不了解他的作品也不了解他本人。”
“他真的很厉害。”男人说,“可惜了,本来再过几年大奖一定是他的。他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先加入了电视台,做了三年的纪录片摄影。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他拍的……”
他又开始了。
伊丽莎白跟着男人走过了下一个拐角,然后再是一条长廊。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无趣的艺术展了——并非展品无聊,她只觉得陌生,她以为基尔伯特的作品会更加撕裂一些,更加暴躁一些,馆里的温柔和她记忆里的基尔伯特相差得太多了,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极少这样的温柔。温柔和基尔伯特不是可以放在一个词典里的词汇,他和他的烂音乐、他可怕的品味都应该更加焦躁一些、在崩塌前顶着压力起舞——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感觉自己的头很重,她感到无聊,她们在第二个展厅前停了下来,她去洗手间拿下口罩轻轻洗了洗脸。
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种弥漫开的可怕无聊和厌世,可她的心脏跳的很厉害,她眯着眼睛,但无法为自己辩护说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她撑着洗手台低着头,该死的该死的,这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感到棕发在轻轻搔痒着她的颈子和脸颊,她抬起头,基尔伯特站在镜子后面看着她。
她自作多情得太多了,她想,她已经没办法忽略她眼角冒出来的细纹,她不再是那个少女,不再会因为基尔伯特在午休时的傻瓜举动而从学校宿舍偷偷溜出来、和隔壁学校的不良少年骑车躺在某个草地上,他给她看他拍的照片,讲学校里那些同学干的蠢事。他站在石头上看着不远的小镇:
“骑士法庭宣判你要为你的不忠付出代价!”他说,“代价——就是又老了一岁哈哈哈哈。”他笑得太大声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怅然若失。
“你就这样莫名其妙消失了,路德维希会好奇你去哪儿了,我都得骗他你去征服魔王了……”
她回不去了。她又用凉水泼了泼脸,带上了口罩。镜子里那半秒的幻觉早就消失了。
“抱歉。”她走出盥洗室,“我今天状态不好。”
“唉我们应该等你过敏好一些了再出来的。”她的同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