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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红裳山鬼——

——序、绝云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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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涯，海之角。
北境数千里碧空如洗，不见一缕浮云。然而北境再向北，穿越北海冰原，抵达天之涯海之角，那是远古传说中的亡神之地，也是是北境千里浮云的汇聚之地，层层翻卷的云幕堆积凝聚，厚重得有如实质。铅灰色的天幕下，是倒映着天空颜色的铅灰色海面。
千层云幕翻卷着惊涛骇浪，如兽群相斗，如千军万马厮杀一团。那云幕下的水面，却平滑如镜，不起一丝波澜，不生一片涟漪。
这片位于北海冰原最中心的平静海水，名叫停水。在停水的中心，则圈禁着另一片海域，名叫神寂海，那是冰原中的海，也是海中的海。因为绝云停水大阵的威力，隔绝了停水内外的交通往来，也隔绝了停水内部的一切生机，神寂海变成了一片连神明都不能轻易涉足之地。
传说中，末日来临之前，诸神纷纷堕入魔境，被天地所不容，遂四野奔走，仓惶流亡。直至神子羲和将魔神驱逐，又以绝云停水大阵笼罩整个日大陆，封闭中洲，断绝了与东南西北四境的往来。
眼前这片云幕与云幕下的停水，也是一座绝云停水大阵。
可绝千里之云，停一海之水。
眼前的绝云停水大阵远没有神子羲和当年所设的那样庞大，却也依旧有着不可轻视的威力。
北海的酷寒和大阵的威能，使得千里冰原寸草不生，这里也鲜有人烟。
然而此刻，就在停水之滨，唐念正抱剑站在这座大阵的边缘。
在莽莽千里的白色冰原上，他身后迎风飘扬的枣红色披风，仿佛化作了一团烈烈燃烧着的火焰，那片火焰，在风雪中摇摆，飘荡，却依旧坚定而永不熄灭一般，默默的灼烧着这片冰原。
四下里一片静谧，唯有簌簌风雪，无人与他对谈，冰原的风雪也无法打动他的身影。他就这样笔直的站着，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活动，仿佛变成了冰原中一座惟妙惟肖的雕像。
这座雕像，放在这片寂寥无人的天地间，也于是天地也变成了一副凝滞的画。
然而在他脚下，隔着凝结如平滑镜面的冰层，北海冰原冰面下寒冷的海水中，偶尔掠过的巨大阴影，证实了眼前一切并非幻景，也并不是凝滞不动的画面。
庞大的北海游鲸，在水面下缓缓游动，他们是北海冰原最中心处唯一的生灵，当偶尔遇到冰层断裂，裸露在外的水面时，这些庞然大物还会腾跃出水面换气，飞跃到半空之中。
忽的，风雪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唐念睁开了双眼。
铃声缓缓靠近，风雪之中渐渐显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是个绝**子，她的面容如花蕊般娇嫩，微鬈长发如墨般倾泻，高耸的胸部半露在空气中，细腻的肌肤比雪更白。
冰天雪地中，万幽铃却只穿着一件做工精致却单薄的华丽长裙，裙摆上铺满了葳蕤的西番莲，缓缓走动时，艳丽的花丛间便裸露出若隐若现的勾人春色。
唐念的目光下落，垂在她赤裸的双足上，足踝上缀着串着银铃的装饰物，随着那人迈步，散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
距离唐念还有数米之远时，万幽铃停下了脚步，开口道：“你已在这里守了七日，他仍未回来。”
唐念点头。
万幽铃熟悉唐念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受了冷待。她抬头望向远方。
在绝云停水大阵的中心，云幕之下，停水之上，一道笔直悬浮的栈道贯通了天之涯，海之角。
万幽铃的目光顺着那条无凭无依的笔直栈道，一直向上，通天长阶一直向上延伸，直至没入层层云海，掩蔽了外人窥伺的目光。
那是通天之阶，也是亡神之路。
那个人真的登上了亡神道？万幽铃心中叹息。他穿越了不可逾越的绝云停水大阵，渡过了神寂海，攀登那条据说可以通神的长阶，七日了，他仍未归来，想来已经死在了那缥缈不可知的云海之中。那片条危险的栈道，连神魔都不可轻易越过，纵然他是世人赞叹的长亭剑，是曌空大陆上最有天赋的剑客，也注定无法安然返回。
“亡神道……”万幽铃低声叹息。藉着心底微弱的希冀发出疑问：“他还能回来么？”
“这世上，没有顾长亭做不到的事情。”唐念回答。
他没有看那条耸入云端的亡神道，而是向着万幽铃走去，那双洁白的玉足在他视野里越来越清晰，美人足弓有着优雅的弧线，十个脚趾小巧而圆润，落在剔透的冰面上，白玉葡萄似的脚趾肚微微泛着红。
唐念将一直抱着的剑放在冰面上，解下了披风，又亲手给万幽铃披上。
做完了这些事，唐念一言不发地捡起剑，越过万幽铃。直至在数十余米外才停下脚步，半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冰面上。
万幽铃看着他的动作，不解的问。“你要走了？你不再继续等他？”

唐念答：“不必。他要我在这里等他七天，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说话间，唐念内息一送，手掌下数米厚的冰层竟噼里啪啦的龟裂开来。
“等等——”万幽铃快步向前，喊道：“你若走了，谁来打开魔宗山门？万一顾长亭回来，要怎么离开天涯海角？”
“轰隆”一声巨响，厚重冰层在万幽铃脚下崩碎开来，飞溅的雪花遮蔽了视线，巨大的阴影在冰面下汇聚。万幽铃猝然停住脚步，只看见从破碎的冰层中飞跃而起的巨大游鲸，在冰面上投下遮天蔽之的阴影。
而唐念，正站在鲸背上回望她。
唐念开口道：“这世上没什么能够阻挡顾长亭。”
万幽铃听懂了唐念的意思，顾长亭若真想离开，就一定能自己想到办法离开。
可是，那毕竟是亡神道啊，是诸神禁忌之地，而这片禁忌之地，只有通过魔宗山门后的密阵才能抵达。古往今来，有过无数试图一步登神的人挑战过这条亡神道，他们也都曾是惊艳一时的天才大能，然而，多少人被困魔宗山门，多少人止步于停水，多少人死在停水中心的神寂海，又有多少人永远的消失在那条危险的栈道上？如果当真没有危险，顾长亭又何必拜托唐念，在绝云停水大阵外，守候了整整七日？
“可是……”万幽铃预言又止。
唐念已抬手打断她，冷漠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柔软神色，他颔首辞别万幽铃，唤的是江湖中人对万幽铃的敬称：
“花君，再会。”
巨大的游鲸重现没入水中，带着鲸背上的唐念潜入冷彻入骨的冰面下。北海游鲸的阴影在冰下略过，消失在万幽铃的视野中。
天地间只剩下花君万幽铃一人。
万幽铃缓缓叹气，放松了因唐念刚才靠近时就紧绷的肌肉，直至此时，她才察觉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打湿。
枣红色披风裹挟着她的身体，那耀目的红色似乎真的给她带来了不一样的温暖。
她回首望向安静的亡神道，目光晦涩。
“顾长亭，我也不知道，我是希望你平安回来，还是不希望你平安回来。这一切，都才只是开始。”
天地间的风雪越发的大，渐渐模糊了美人身影，那阵“叮铃叮铃”的银铃脆响，也渐渐消失在了冰原风雪之中。

亡神道上。
天之涯，海之角，云幕之上，满月如轮，罡风似刀。这就是亡神道。
远远望去，水天相接处，黑色海浪拍打出白色浮沫，但当走近了，才会发现夹杂在水浪中，被裹挟着冲来的，竟是无数白色碎骨。
七日前，一个男人从神寂海的海浪中走出来，踩着这些碎骨登上了悬空栈道。
顾长亭被发跣足，腰间别着酒囊，手上握着把铁剑，穿越了千层云幕，不断地向上攀爬，亡神道四周布满了凛冽的罡风，宽大袖袍已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这股罡风的威力尚不止如此，传闻这是魔神撞破海之眼引发的时空乱流，一旦卷入便是粉身碎骨，顾长亭将铁剑握在手里，就是为了随时劈开迎面而来的罡风。
顾长亭挥剑的间隙里，摘下腰间的酒囊。小心翼翼啜了口美酒。
连续攀爬了七天七夜也没望见尽头，他甚至不知道还要继续走多久，干粮已经吃尽，剩下的半囊烈酒，已经是他身边最后可以入口之物了。
七天之前，他拜托唐念帮他打开魔宗山门，又在绝云停水大阵外等他七日。
七天，已经是顾长亭自己预估的，他能够在这里待的最长的时间了，再继续向上走下去，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得住。
顾长亭一边继续向上走去，一边回味着唇齿间的酒香，眯着眼望向没有尽头的天际。
忽然，在这罡风环绕，稍一放松就被撕裂的高空之中，前方竟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以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的男人。
顾长亭快步走上前去，直到绕到那个男人身前，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眉目清隽，唇角自然得向上微翘，即便是闭着眼，也让人有一种他仍在望着你微笑的错觉。
顾长亭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人手中拄着的阔剑时，就已经认出了这个人。
在这神鬼不测之地，这个保持着寂静姿态，曾向着亡神道巅峰攀爬而去，至死不曾回头的男人，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才剑客——和春风。
和春风双目禁闭，一动不动，面色宛如活人一般无二。
若不是数日前收到那封拜托他来收尸的遗书，顾长亭也不会想到歧山剑窟最后的护剑师，竟已死在了亡神道上。
没有人知道和春风为何要来挑战亡神道，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夭折在此地。

千百年来，多少人试图攀上亡神道，抵达神明所在之地。无论和春风因为什么理由来到此地，又无论为什么他停驻于此，都随着和春风的死亡不再重要了。
即便是曾惊艳一时的天才剑客，其实也不过沧海一粟，最终仍旧泯然于世。
顾长亭叹了口气，解开腰间的酒囊想要喝口酒，却发现方才不小心让酒囊被罡风划破，其中仅剩的酒水已经尽数洒掉。于是他只好放下手，又叹了口气，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和春风道：
“小师弟，我带你回家。”
若不是那封遗书中的请求，顾长亭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忘记了，他也曾经是歧山剑窟的弟子。
然而他刚触碰到和春风，和春风的身体就瞬间碎成粉尘，消散于天地，只留下野草剑摇曳在风中。
对于出身歧山剑窟的护剑师而言，向来是剑在人在，剑折人亡。如今剑主和春风已经死去，连尸身也随风消散，野草剑却纤毫无损，那么这柄剑，就是和春风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
于是顾长亭只好拔起野草剑。
那是一柄墨绿色的阔剑，剑身粗糙而无锋，然而即便是剑主已经死去，残留的剑意却仍旧蓬勃，正如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将野草背在身后，手上依旧握着他的铁剑，转身原路返回。
忽然有风吹过面颊。
男人身形微顿。他身悬于千仞高空，周身是足以将人撕得粉碎的猛烈罡风。这缕清风却丝毫不受影响，不止起于何处，轻柔得如同青萍之漪，来得莫名，莫名的危机感却让他心头一跳。
异变发生在忽然之间，紫色的雷霆劈开金红色的月亮，沿着亡神道笔直的向下蔓延。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使得悬空栈道一瞬间崩毁坍塌。
那是绝非人力能够抗衡的，来自九重天上的轰霆雷鸣，携卷着能够劈开世间万物、斩杀神魔的惊天伟力，向着男人扑面而来。
不容任何迟疑的，男人回身举剑，只是一个挑眉，他身上似乎发生惊人的变化，散乱的发丝因风翻卷，长袍猎猎飞舞，他整个人仿佛化作天地间的一柄利剑，目光如剑，身躯如剑，就连四散飞舞的发丝毫端也蕴藏着玄妙的剑意。面对着人力无法抗衡的天愆之力，半步向前，铁剑笔直刺向九天雷霆！
红月泣血，黑海翻涌，紫色的雷点眨眼剑抵达身前。破碎的光线从他身后泄下，灼眼的白芒吞没他手中铁剑。
剑身上刻着两字：长亭。

——1.璇玑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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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如刀，飞雪似刃，而穹庐是灰蒙蒙的烘炉，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裹挟着，熔炼成一片模糊。
北境的雪来的太早，赶路的人被困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远远的，一片灰蒙蒙的模糊中，缓缓走近了一个人，那人牵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蹄踟蹰不前，牵着马的人一边拉扯着被冻成铁索一般僵硬的缰绳，一边顶着风雪挣扎前行。
那人穿得厚实，看不出身形，一开口说话，倒亮出一副清脆悦耳的少女嗓音：“好赤雪，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鹿尾镇了。到了镇子上，给你换上好的草料。”
方慧思冲着马敞开了嗓子喊话，奈何风雪太大，声音刚出口，就被刀子似的风声割得七零八落，顺着雪落下的方向，一股脑地卷走了。
那匹叫做赤雪的宝马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在风雪中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方慧思偏头躲过赤雪的吐息，挡在脸上的白色面巾却被凛冽的风雪卷走，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面容来，粗砺的雪粒打在脸上隐隐生疼，也吹得少女眼角泛红。
北境风雪不似帝都那般轻软，风是冷的，雪是硬的，如同石粒一般砸在脸上，没了面巾是要冻伤脸颊的，方慧思委委屈屈地咬紧牙关，扯着缰绳一路追去。
那雪白的面巾在风中飘啊荡啊，越飞越高，越飘越远。灰蒙蒙的天地间，现出一条银蟒般的蜿蜒河流，河面上漂流着白色的浮冰。
天弃山融化的雪水汇聚成溪，裹挟着北海冰原的洋流浮冰，绕过停海，一路蜿蜒穿过整个北境，穿过大半个陆地直至灌入八百里梦神大泽。
方慧思不明白，为什么同一条水路，位处大陆最中心的梦神湖水是温软缠绵的，而北境的河流却是寒冷刺骨的。
她快步向前奔跑过去，不自觉的就松了手中的缰绳。被厚重积雪纠缠得踉踉跄跄，扑到河岸边，才终于追上了那片面巾。
方慧思跪坐在雪地上，白色的雾气随着喘息在唇边吞吐。
身后是赤雪仰头长嘶。
“怎么了？”方慧思茫然回头，只见那红马双蹄腾空，嘶鸣声划破层层雪幕，令人心中一悸。
待方慧思再回过神望向水面，不由得惊呼出声：“那是……那是什么？”
她向着上游跑去，终于看清了自水面上飘荡而来的巨大阴影是什么， “那里有个人！”
那是一片巨大的浮冰，在那片来自北海冰原，漂流而下的巨大浮冰上，竟然俯趴一具尸体！

尸体被薄薄一层白雪覆盖着，隐隐约约露出青色的衣料，从浮冰上无力地垂下一只手臂，伸出衣袖的腕子和手指白腻得像雪一样。
然而真正让方慧思吃惊的，却是从脊背刺穿尸体的，仿佛将那人狠狠的钉死在浮冰上一般的墨色剑刃，剑身上缭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带着粘稠的仿佛凝滞的液体一般的阴冷杀意，毫无遮掩的散发着令人退避三舍的恐怖气息。
赤雪焦躁不安的踢踏着脚步，站在距离河岸尚有数米远的地方发出嘶鸣。
方慧思闭了闭眼，抿去了一点点因长时间被白色冰雪刺激而产生的眼泪，飞快的自言自语：“云幕散，天柱崩，停海潮涌，北境暴雨三月不止……”似乎是被什么惊吓到一般，方慧思打了个寒噤，疯了一般向着上游跑去。
自进入北境以后就开始的落雪，一直未曾停歇。方慧思起初以为是因为北境苦寒导致，还没来得及把这场大雪和预言联系在一起。如今看来，正因为北境太过寒冷，预言中的大雨未落至地面便被寒气吹成粗粝的冰雪。
那个预言！那个魔神苏醒，天地浩劫将至的传说即将应验了！
预言指示，魔乱，将自北海冰原而起。
河水带着如针刺般的寒意浸湿了鞋袜衣衫，方慧思却仍不管不顾的淌水向着河道中央走去。这条河流并不深，但随着她不断前进，河水渐渐漫过她的腰腹，少女稚嫩的脸庞苍白里透出隐青。
她甚至在寒冷中感觉到渐渐攀升的微弱暖意，那是在极寒情况下血管扩张，血流加速引发的虚假温暖。等这微薄的暖意消散殆尽，寒冷会给她的身体带来不可逆的伤害。
然而此时，她已无暇去思考这些，那块驮着尸体的浮冰已渐渐接近了。她的脑海中不断叩击着别的疑问：
是谁？究竟是谁穿越了绝云停水大阵，拔出了封印在魔神心脏上的封魔之剑？
巨大的浮冰撞了上来，方慧思被撞到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水中。她咬牙躲到浮冰的侧面，不管不顾的扒到冰面上。
然而她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被水势冲刷的浮冰丝毫停顿，甚至拖拽着方慧思踉跄向下游冲去。方慧思咬牙，手臂用力，将自己整个人都翻滚到浮冰上去。
寒冷让她的身体变得僵直麻木，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冻结，脑海中一阵嗡嗡作响。她已经顾不上自己正随着浮冰向远处漂流，只是凭着一股韧劲，挣扎着膝行到那具尸体面前。
她甚至来不及去查看那具尸体究竟是谁，直直的望向那柄直刺在尸身脊背上的剑刃。

那是一柄黑色的窄剑，剑身光洁平滑，只在靠近剑柄处，简单几笔，刻出朵不完整的莲花的形象，那花纹只有左边一半，竟像是有人潦草刻画到一半就弃笔了一样。比起一般长剑，这柄剑从剑身到剑柄，都有些略窄、略细，也因此，虽然这柄剑除了那半朵莲花外再无别的装饰花纹，仍显得有些过分精巧。
方慧思见过这柄剑，在神殿的经义中，她曾见过这柄剑的图案。就是这柄剑，曾在六百年前刺入魔神的心脏，封印了祸世的魔神。
方慧思战栗着伸出手，想要拔出这柄墨剑。
“啊！”方慧思痛呼着收回手掌，眼里再次汇聚起了盈盈泪光。
墨剑周身翻卷的黑色死气瞬间腐蚀了她裸露的手指，被寒冷冻到麻木、甚至在爬上浮冰时被冻掉了一层皮也毫无知觉的手指，竟感受到一股灼热的刺痛。
那是穿透肉体，直接腐蚀灵魂的剧痛。
那是传说中封魔之剑，然而这柄剑本身却也是一柄饮尽无数无辜鲜血、充满着杀戮与血腥的魔剑。
这柄剑的第一任主人，也是唯一的主人，曾用它一夜屠尽十二座城池，尸骨堆聚成山，鲜血漂流成河，那剑身四周翻滚的浓郁死气，正是当年惨死于剑下的无数冤魂凝结而成的庞大怨念。
从此再无人知晓那名剑者的名姓，世人只将他和他的剑，一并称为“十二城”。
方慧思瘪着嘴，眼泪汪汪地瞪着这柄黑气缭绕的魔剑，半晌，才终于呼出胸臆间压抑已久的一口浊气。
万幸，是她率先遇到了这柄剑，否则，魔剑出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不知江湖上又将掀起何等的血雨腥风。
她伸手触碰额心坠着的水滴状玉石，阖眸念出祈神的语句：“皇天之下，后土之上，创世之前，湮灭之后，以吾血吾愿祷以神灵庇佑，百秽辟易，诸尘不染，诸邪不侵。”
仿佛真有神迹降临一般，她布满伤痕的手掌瞬间恢复光洁细嫩，不留一丝痕迹。
方慧思将那张白色面巾裹缠在手上，再度伸手，这一次，她毫无滞碍的穿透了浓郁得犹如实质的厚重死气，径直握上了十二城的剑柄。
天地间忽生一缕清风，夹杂在猎猎寒风中，竟带来一丝暖意。
清气升腾，吹散了魔剑周身的黑色死气。来往的风声刮在脸上，发丝与袖袍被席卷着肆意飞扬，一时遮蔽了视线。
方慧思被这股清风旋绕着，毫不费力的从冻僵的尸身上拔出了魔剑。

“咔嚓”一声。
天地倏然寂静。风声骤然消散于无形。
怎么可能！
方慧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柄传说中锋锐无比，可以刺穿魔神不灭之躯的封魔之剑，竟然只剩下一半！
那新生的端口赤裸裸的暴露在眼前，被化作冰凌的血沫子遮掩着，蠢蠢欲动的死气从断口出挣扎翻滚着呼之欲出。
封魔之剑怎么可能会断？是谁斩断了它？剑的另一半呢？难道还在尸体身上？
方慧思还未来得及低头查看，眼前突然扑来一片黑影。
“是……”
一只钢铁般的手掌攥住了她的咽喉，将她来不及出口的话语打断。
那具原本被魔剑贯穿，俯趴在冰层上的“尸体”，竟不可思议的死而复生了！
方慧思未握剑的左手下意识的拉扯锁住自己咽喉的手掌，然而那只属于男人的手，冰冷、坚硬得犹如钢筋铁索，在她拼命挣扎下依旧纹丝不动。
十二城……她手中还有十二城……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活下来……
窒息的恐惧和颈骨被挤压的痛楚，让方慧思眼前泛起了白雾，在生死之交，她忽然听到从心底响起的声音。
杀……
死亡的恐惧尽数化作无尽的杀意，方慧思抬手举起手中魔剑……
然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那具死而复生的“尸体”，他伸手按在方慧思肩头，毫不费力的捏碎了少女的肩胛骨。
方慧思连痛呼都无法发出，十二城脱手跌落在冰面上，裹缠着的白色面巾失去了束缚，被凛冽风雪吹拂着，再度飘扬腾空。
方慧思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拉扯下去，随即脖子上便传来一阵刺痛。
她在脑海紧接着浮现出方才来不及开口说出的那个词汇。
“是尸傀！”
随即彻底失去了意识。

顾长亭认识温以宁，倒还更在二人成名之前，不过是后来顾家没落，而温以宁丧父后，被镇守北境的祖父接去了军中，这才断了联系。
最后一次见面时，却是温以宁改换了红装，乘着八人抬的鎏金步辇，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头也不回的入了宫墙。顾长亭这才知道，小时候跟自己爬树下河，满山瞎跑的小兄弟，原来竟是个女娇娥。
再之后，就没怎么听过温以宁的消息了，就是有消息，也多的是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顾长亭也就没放在心上。
那时候倒也没注意，她身边什么时候收了个小徒弟？
顾长亭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方慧思。
她这一身打扮不常见，外面裹着绣金线带毛领儿的棉袍子，里面一整套的白裳红裙是神殿璇玑司的制式装扮，腰间坠着的，也不是什么香囊玉环之类的小饰物，而是一支通体洁白，毫无瑕疵的玲珑玉笔。
少女生的脸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生了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直勾勾望着人的时候，显得分外真诚恳切。
方慧思似是被他看的不好意思，怯生生垂了眼睑，浓密的睫羽垂落下来，遮住了那一片盈盈水光。倒是额心坠着的一枚水滴状玉石，如晨露，如泪滴，欲滴未滴的，不胜娇羞似的，颤巍巍的摇曳着。
神殿有三司，传道司掌人间事，裁决司通内外法，唯有璇玑司，最是矜贵，向来不问人世问鬼神。
若是温以宁的性子，就算真入了神殿，也一定会被分配去那群整日喊打喊杀的武夫组成的裁决司，再不济，也是以耍嘴皮子蒙骗世人的传道司里，怎么就养了个以清修悟道、侍奉神明为主的璇玑司弟子呢？
而且，“额心坠露，腰悬玉笔”可不是每一个璇玑司出身的人都能有的打扮，唯有神殿登记在册的大神官才能接受神殿传承，获神赐的通灵玉露和灵犀玉笔。这小丫头年纪轻轻，竟已经成了凤毛麟趾的璇玑司大神官，想来不仅仅是天分极佳，出身背景也同样不可小觑。
顾长亭不自觉的唇角勾了勾唇，心底里暗暗啧了一声，“小骗子。”

顾长亭终于扎好了伤口，系好了腰带，捂着腹部，慢腾腾的在方慧思不远处席地而坐。
他毫无形象的倚靠在神像脚底下，脑袋一歪，正枕着那泥塑的女神像的脚丫，似笑非笑的问：“我倒是许久未见温以宁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竟有了个这么乖巧的弟子，方师侄，初次见面，我这会儿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下回一定补上。”
方慧思飞快的抬眼看了顾长亭一眼，不动声色的攥住腰间悬挂的玉笔。
方才刚醒来，脑袋还没转开，这会儿被穿堂冷风一吹，脑袋就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顾长亭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青色袍子，不就是河道浮冰上那具“尸体”身上的袍子吗？顾长亭腹部伤口的位置，不正对着被魔剑贯穿的位置吗？
方慧思回想起被袭击时的情景，指尖触碰到那人手臂时的感觉。冰冷的，没有一点点脉搏起伏，仿佛是一具**纵活动的尸体。
方慧思的心，随着脑袋一起冷了下去。
四公子之首的顾长亭，一人一剑覆灭整个魔宗的长亭剑顾长亭，怎么可能是一具受人操纵的尸傀呢？
手上握住了玉笔，方慧思倒有了几分底气，抬眼盯着顾长亭，飞快地说道：“顾师伯若是不介意，把那柄伤了您的兵刃送我就好。”
顾长亭的脸一半藏在女神像的阴影里，看不分明，暴露在光线里的那一半，倒是似有似无的勾起了点笑意，顾长亭就这么似笑非笑的回望着方慧思。
方慧思被他视线打量得心底发怵。就见那男人唇瓣微启，吐出三个意料之外的字眼：
“我介意。”

——北境风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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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剑可不能给你啊，这可是我……我师弟的遗物，我得把野草剑完好无缺的带回去。”
顾长亭忽然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刚才两人之间的沉默对峙不曾存在一般。
顾长亭伸手从女神像后面拔出了一柄阔剑，剑身很宽，那剑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造成的，看起来非金非石，整体呈现出一种粗粝的墨绿色，剑身上又有着星星点点的草黄色游丝。
顾长亭坐正了身子捏着衣角小心翼翼的擦拭剑身上的泥土，这时候，他望着方慧思的时候，那种带着点邪气的压迫感就消失不见了一般。
方慧思缓缓的舒了一口气，指尖轻轻转动玉笔，这才发现方才用力过猛，指头关节都有些发酸。
顾长亭说：“我们那宗门，剑在人在，剑断人亡。啊，口胡了，我这个师弟一不留神把自己玩死了，可他的剑还在着。野草剑，是把好剑。”
方慧思虽然是初出江湖，但好在她还有个曾闻名整个江湖的师尊，这会儿听见“野草剑”三个字，才反应过来顾长亭口中的师弟指的是谁。
“野草剑和春风？你师弟是歧山剑窟的护剑师？那你……”
方慧思话说到一半，忽然就止了声。
歧山剑窟是南海边的一个小宗门。歧山剑窟分为两脉，一脉是铸剑师，一脉是护剑师。铸剑师一生铸剑不练剑，护剑师一生练剑不铸剑。
这个以“剑窟”为名，每一代铸剑师均会铸造出无数神兵利器，江湖中人往往奉千金以求也难能得其所愿，而每一代护剑师，肩负着镇守剑冢，保护铸剑师的责任，均会成为江湖中的一流高手、顶尖剑客。
这样一个在江湖上声望颇高的宗门，之所以说是“小宗门”，是因为歧山剑窟的弟子每一代，只收两个弟子，这两个人一个会成为铸剑师，另一个则会成为护剑师。
既然顾长亭以“长亭剑”闻名于世，和春风以“野草剑”闻名于世，那这两个人怎么会同时是歧山剑窟的弟子呢？
想起来师尊温以宁以前随口提起过“顾长亭就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蛋”，方慧思好像自己明白了什么。
果不其然，就见顾长亭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说：“啊，我啊，我是弃徒，半路偷跑出来被宗门除名的那种。不过我跟和春风不一样，我以前，是个铸剑师。”

方慧思惊讶万分： “怎么会？您这么厉害，居然不是一开始学剑的吗？”
品评天下武者，写就“文武评”的北卿先生曾说，曌空四公子中，共有两人用剑，寒山君一剑光寒十四州，是人间剑道的巅峰，而长亭剑顾长亭一剑裂天，是神魔剑道的起始，天下剑道有这两人，便不会断绝。
北卿先生对顾长亭寄予厚望，认为他假以时日当可一剑诸神，重现六百年前繁星时代的辉煌光景。
然而顾长亭却说，他原本并不练剑，而是立志于“一生铸剑不练剑”的歧山铸剑师！
顾长亭擦好了野草，又将它仔细的用布带缠好，背到了背上。背好了剑，顾长亭重新倚靠在女神像脚下，也不嫌弃背后野草剑硌得慌。
他说：“我啊，就是想练剑，风檐师父不许，才叛出歧山的。”
“可是……”方慧思预言又止。
“方姑娘。”顾长亭换了个称呼，正色道：“不是我不愿意将野草剑交给你，只是，和春风已经是歧山剑窟最后的护剑师了，我得把野草剑带回剑冢安置。”
顾长亭说的一本正经，方慧思也看不出端倪。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嘴笨口拙，往日里与神殿的同修讲经论道，也从未觉得自己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顾长亭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在帝都时，温以宁偶尔谈起江湖往事，虽然总调侃他运气背到了家，可话里行间，却无不在表现出对顾长亭人品操行的信任。
他曾一剑斩落沧江水，使洪涝改道，拯救下游数万百姓，他曾带人剿灭数千黄河水匪，潜入地下暗河，一举端了水匪的老窝，他曾击杀二十八洞天邪神祭祀的罪魁，也曾一人一剑独闯魔宗山门，仅凭一己之力，覆灭了整个魔宗。
所有传说的故事里，顾长亭都是一个孤独的剑客形象，他背着剑，行至何处，遇见这世间有苦难，有罪孽，听见有人哭嚎，有人求告，他便一言不发的拔剑，斩破世间一切不平。
可是，没有一个故事里会说，顾长亭会撒谎。
方慧思反复回想，确认着自己的记忆，在被袭击昏迷之前，她看见的那柄从背后贯穿了顾长亭身体的剑，那柄灼伤了她灵魂的魔剑，确确实实是传说中的封魔之剑“十二城”。
顾长亭为什么要撒谎？他是如何拔出了这柄插在魔神心脏上的封魔之剑？十二城究竟又是因何事而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