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巳，离当初于敬妃处挣扎，原也不过些许时日，此计已然送至坤宁，再成今日之势——旁人看来，这安排委实与我无关，尤其是在宪嫔那一顿抢白之后，况当日，此计尚未成计。】
【随众人至浮碧亭，诸般安排已然妥当——我不过是献计之人，而此番布局安排，自然还是皇后娘娘手笔。我难得没有就此说上什么恭维的话语，把此前的张扬一一收敛。】
【有宫女呈上纸笔，再观皇后提笔写下，又交由宫女放至荷叶之上，再顺水流下——】
【我自认算不得什么文人雅士，也未有满腹经纶，只往后退了半步，想着这荷叶，到底不要旋于我身前才好。】

【縠皱波纹迎客棹。把盏持手，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俟于妃嫱之后，只择了不起眼一处闲池，梨花白握在纤指间，自先斟印过一杯——我想起许多年前，久的自个儿几要忘记了。彼年，我与她共席春宴上，鹅黄衫子绿罗裙，相仿极了的面庞，冷眼观来，并不能真切的区分开谁又是谁。那时候有清客闲磕牙，赞一句“和尔大人家的两位淑丽，竟不分伯仲。”结果呢——拍到了马蹄子上头，她便生了很大的脾气。也就是自此后，便再无我二人共宴之机了。】
【从那往后，她盈步青云，翩然若仙去。我自沉沦红尘庸世，山海难容。】
【我几乎都要忘了，原来我自个儿，本是极自负才学的一个人呀。】

【席上迎来觥筹的交错，盏中蜜酿，叫熹光一折，泛荡开波澜十色。颀长的纤指把玩着双耳盏，风徐徐拂过鬓边，我才想起——原来今日，早非十数载之前了。我也再不必那样的委曲求全，做足了姿态。】
【我原是山玉。】
【荷叶上承了坤极御笔，蜿蜒顺流觞而下。毫不客气的批驳道：】原以为有什么新奇的法子呢，不过是仿着兰亭中的流觞曲水，照猫画虎，学的俱是皮毛罢了。
【虽言如此，倒并不曾阻了心头盎然的兴致。更重要是将眸稍举时，瞥见献嫔捏着袖退后的小半步，好一似避之不及的模样，忍不住又笑嗔道：】莫不是献嫔怕了，说起来，我仿佛还不曾见过献嫔的墨宝——今儿倒是个好几回，您不愿意展露一二么？
【我很记仇的，特特是那日坤宁之辩。】

【几斤几两，我自个儿清清楚楚，说不上才高八斗，左不过差强人意。】
【不愿出丑，自然往后退了几分，借旁人身姿阻挡一二，然却忘了隔壁就是宪嫔——你瞧，可不被她抓个现成。若是旁人，我怕就低头不好意思笑了笑，再来几句自谦之词，然而偏偏是她。】
皮毛也好，骨血也罢，总比半点儿意见未有，却晓得吹毛求疵的好。
【从她话语，我猜测她也知晓一二，然而此言不知道是针对我，或是针对坤极——又或，二者兼而有之，罢了，打从坤宁一辩开始，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在此处，哪儿有姐姐妹妹一辈子的，便是我与喜姐儿，又谁知道以后——结下便结下，多想无益。】

【在她面前，我怎么也得要打肿脸充一下胖子。】
【她成竹在胸，别说是不怕这上联落入她手里，许是还有几分希冀——反观，我心里头自然是不愿的，这上联对好了换个美名却容易越了坤极，对不好又叫人前失礼贻笑大方。当然，她才情横溢，自不惧于此。】
看来宪嫔对此是顺手拈来成竹在胸了，别等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叫人看了笑话的才好。
【我未因她的话往前一步，只看着上游已然准备妥当的宫女。】
对好了不见得有赏，对不好又贻笑大方，哦，许是宪嫔不怕……
【那边厢，皇后娘娘于蚕茧纸上书写的上联已叫人搁于荷叶之上，而后沿着水流徐徐而下，眼瞅着，便是要来到我们面前。】

【自入京以来，算起来约也揭过了十载春秋，我便早忘怀了自己故日的模样——现而今的山玉是什么模样呢？将那市侩算计的心眼子，俱掩在无尘的雅像皮囊之后，人前固然一副可亲和蔼的模样，背地里，又几多筹划？我可负人，人焉能负我？】
【我几要忘却了，彼岁的山玉，也可嗔笑，或作娇娇儿模样。倒是她痴声相逼来，引出来三分旧时的模样了。我不知道该怨她，还是谢她了！】
【只将娇俏的眸一扬，哂笑道：】吹毛求疵、擿抉细微？献嫔姐姐也未免太抬举自个儿了吧。【凭你？也配么？乜去一瞥，倒未揭尽了后话，只吃吃的笑起来，其中深意，并不必尽言了。】
【至于后句拂耳，亦是满脸凉凉闲笑的模样，深井中惊不起几毫波澜。】笑话不笑话的，且瞧您，便足够了。

【正闲闲磕牙拌嘴间，那厢坤孋已将写好的小笺放在荷叶舟上。我瞧着那叶飘悠悠的，心底不免捏了把汗——前头无心出风头，满怀心思是避开人前的，故意择了这紧紧儿后头的一席，这片刻叫人一激，却又荡开了一片好胜争强的心思。我眼底下只怕那片薄叶承不起我满心的惦念，无法顺利飘到我面前。】
【好在——它没我想象的那样孱弱，真真儿飘悠悠的，诸芳前皆不寄，遥遥游来。喜色不免漫染了桃靥，檀唇梢扬起弧度：】瞧，果然往这头来了。【将颀长的藕臂探前去，却一时间也并不急于去拾来，反拿肘轻轻掣动献嫔腕上，一努嘴：】怎么，献嫔这一回不毛遂自荐了？
【我料想她不敢，便抬手去揭来那一张。中宫旧从名家，羊毫挥墨倒也无可指摘处。我方展了小笺欲读，却不想肘部反叫人一击，腕上吃不住力。那张签子，便复落回水中，一瞬时便漾晕了字迹，再无可辨了。双黛含嗔，直直盯着那罪魁祸首：】你！

【她惯是伶牙俐齿，在坤宁之时便已见识过，故而她那几句讽刺，若是与她认真分辨一二，在这等情势下也不过是叫人看了笑话罢了——她愿意逞口舌之快，我可不乐意。】
【故而转头看向湖中，只见那张荷叶飘飘荡荡的，竟真往我们这处来。】
【指尖骤然收紧，恨不得要往后退一步，只偏生宪嫔在前头，这一步是退无可退，万不能叫她又得了把柄。我心里头不愿自己出头，却也是希望让她出头，最好是没得了好名声的那种。】
【她伸手接过蚕茧纸，我侧面瞧她那扬起的嘴角，便是心生一计，瞅准了时机往她肘上一撞——这早有准备的对上毫无防备的，蚕茧纸自然是悠悠落入水中，字迹已虚不复清晰。】
呀——
【我这一句，喊得尤为做作，见她转头柳眉倒竖，我眸中笑意大作。】

【我毁了她一个能一展所长的机会，毁了她一个能叫人艳羡的机会，她焉能不恼？】
【我垂眸将笑意敛下，低头看了看脚边——这石子地说有小石子并不稀奇，然而，本来就是没有的，如今在我口中，无中生有。】
宪嫔妹妹，委实是对不起了，适才不知怎么的叫脚下石子一磕便扭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你了。
【而后再看向那湖中已然欲沉的蚕茧纸，才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而此中真相，她知，我知，甚至是我们周围的人，怕都早已经猜得了七八分。】
皇后娘娘的墨宝……怎么落入水里了？
【我未看向宪嫔一眼，只往皇后前头去，屈膝便是请罪。】
嫔妾适才不慎，明明已经到了宪嫔手里头了，却叫嫔妾这么一崴脚，使娘娘墨宝受染，还请皇后娘娘赎罪。
【一低头，泫然欲泣的愧疚模样，皇后若罚，我领了便是——而宪嫔，我万不能让她得此机会。】

【中烧的怒火眸间，我瞥见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果然呢，是旧日积累的宿怨，竟这样耐不住脾气。我再前时的急怒中已然清明了三尺灵台——若我是伊，决不肯就这样轻轻揭过，只报复在这样浅薄的小事儿上头，又算是怎样的能耐？】
【故而少一停，已然稳住了面上神色，甚至抬臂向她处虚虚一扶，但一双柔荑并未碰着那华裳半毫。】献嫔娘娘，可要当心喏——【眼中冷笑未掩，将寒眸向她处一沉，徐而挽来春风，缓声而道：】回去叫太医瞧瞧吧，若是落下的什么毛病可不好，你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来日路尚远哩，你可怎么走下去呢？】
【瞧那副泫然的模样，果然都是个中一等一的好手。我亦拾起副虚伪的皮囊，娓娓叙来：】皇后娘娘，献嫔不过是“无心之失”，好不凑巧么，偏偏踩上这儿唯一那块石头，又偏偏只把您的墨宝撞进水里。【微微一叹】虽然是无心之失，到底把娘娘今儿的宴都搅尽了，害得您失却颜面。但还请娘娘念在献嫔的“拳拳之心”上头，宽爻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