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从“悲催考生”到“奇谲鬼才”——李贺的鬼魅人生【唐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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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宪宗元和二年，十八岁的李贺骑着他心爱的小毛驴，带着父亲从蜀地带回的小书童，背着装有他诗作的布袋子前往洛阳。
关于李贺这种独特的出行方式，《新唐书》和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都有记载，说他从小体弱多病，但每天早晨都骑着毛驴、带着书童、背着锦囊，游走在乡间小路上，灵光一闪就把句子写下投入锦囊中。别人都写命题作文，他呢，晚上回家再把好词好句整理成诗。日复一日，从来不注重养生。母亲看到小李贺这么爱学习非常恼火地说：“这孩子要把心肝都吐出来才肯停止呀。”（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有这样的母亲）
“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非大醉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甚省。母使婢探囊中，见所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新唐书》
他去洛阳干什么？拜访当时的文坛大咖——韩愈。
唐代高考，光靠卷面分数可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各路大咖的推荐，这叫作“通榜”。所以，唐代的考生们除了复习，还得到各地漫游结交达官显贵、各路大神来求得他们的加持。
当然了，推荐你的人腕儿越大被录取的成功率也就越大。那谁是当今最大的腕儿？是韩愈韩老爷子呀，人家是著名诗歌流派“韩孟诗派”的灵魂人物，又是著名文学运动“古文运动”的倡导者。
你爸又不是李刚、你家又没给哈佛捐一栋楼，人家凭什么推荐你——凭！才！华！
凭才华，我李贺缺才华吗？
2
拿什么展示自己才华？拍电影、跳街舞还是唱卡拉ok？
在唐代，人们关注的特长只有一个——写诗。唐代考生通常用诗歌来打动各位大咖以求推荐，这种诗就叫作“干谒诗”。
李贺自信心爆棚，把诗作递给韩府的工作人员。他把他认为韩愈会喜欢也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放在了卷首。（唐代干谒通常这么做）
韩愈呢，正忙着开party，领导、同事、粉丝，各种迎来送往都快喝断片儿了，昏昏欲睡半夜才回到家。
韩老爷子还是靠谱的，他没少提携后辈，解开腰带读了起来。只看到开头两句他便宛如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清醒了，立刻整理衣衫：“人呢，写这首诗的人在哪？开门迎接，我要见他。”
李贺以歌诗谒韩愈，愈时为国子博士分司，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有篇《雁门太守》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缓带，命迎之。
——王谠《唐语林》
没错，李贺放在卷首的、韩愈睡眼惺忪所读到的正是这首《雁门太守行》
《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黑云、甲光、金鳞、燕脂、夜紫、红旗、玉龙这秾丽而富于变幻的色彩组成了一幅波谲云诡的战场画卷。
压、摧、开、凝、卷、重、寒这沉重又易碎的形态和声响，构成了令人窒息的战争局势。
秾丽而无常，沉重而易碎。这哪里是一首诗歌呀，这分明就是李贺的一生！
3
李贺得到了大咖韩愈的加持后踌躇满志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但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李贺的父亲李晋肃突然去世。（请记住这个名字，李贺因为父亲的名字可是吃尽了苦头）
按照唐制，父母去世举子们要服丧守制三年。三年不得应试，三年啊！李贺同学一共才活了二十七年。
李贺的父亲李晋肃有位远房表哥非常有名，就是大名鼎鼎的杜甫。杜甫亲切的称李晋肃为二十九弟，写过一首《公安送李晋肃》。
《公安送李晋肃》
正解柴桑缆，仍看蜀道行。
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
南记连铜柱，西江接锦城。
凭将百钱卜，漂泊问君平。
当时，蜀地常有叛乱，并不太平。从“樯乌相背发”可以看出两人行船的方向相反。杜甫刚刚离开这个鬼地方，（想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就知道杜甫的惨状了）而李晋肃却要入蜀。杜甫只好无奈的说上一句：“兄弟呀，你遇到事情请一定要拿出铜板卜一卜吉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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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四年，大咖韩愈带着二咖皇甫湜开着豪车来见李贺。一来呢，来安抚一下李贺同学那脆弱的小心脏；二来呢，来验一验这位青涩少年的成色如何。
韩愈短短几句嘘寒问暖之后就放出大招，他指着窗外的豪车说道：“你就对着它写一首诗吧。”
每天骑驴写诗的刻苦训练，李贺早已文思如尿崩了，当即写下一首《豪车来到家门前》：
《高轩过》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什么？你没看懂。徐老师帮你翻译一下：
你们俩的衣服花花绿绿真漂亮啊，
马脖子上的金色的铃铛声音好清脆呀。
这轰隆隆的马蹄声好震撼啊，
马背上下来的人器宇轩昂呀。
我抬头一看，
一个是京城的才子，
一个是写文章的大神
真是亮瞎我的钛合金狗眼啊。
我这个人呀，
长的难看又远离家乡。
见到你们哥儿俩我太兴奋了，
就好像小草遇到春风一样爽歪歪呀。
我就好像那耷拉着翅膀的小鸟啊，
赶明儿个我一定从一条小蛇变成飞天的巨龙呀。
李贺同学居然能把马屁拍的这样清新脱俗，韩愈和皇甫湜当真服气了。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更加奇幻的版本——
韩愈和皇甫湜听说有个叫李贺的人写诗很牛叉，他非常疑惑：“如果是古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如果是今人，我更不应该不知道呀。”二人骑上马开着导航直奔李贺家中。只见一个梳着两个冲天鬏的小孩儿站在门口。一问才知，这个七岁的孩童便是李贺。二人疑惑，让孩子作一首诗看看，没想到这孩子出口成章写出了这篇《高轩过》。
这个故事在《唐摭言》和《太平广记》中都有记载，无非是想强调李贺的早慧。但读过诗的人都能看出“秋蓬”、“死草”、“垂翅”等词绝不会出自一个七岁孩童之手。
我们从中看出了李贺此时的失意，也看出了他想要施展抱负的理想。
5
三年过去了，服丧守制结束、又得到了大咖韩愈的举荐、自己的才华更不必说，元和五年，雄心勃勃的李贺再次参加考试。
李贺参加了河南府试，轻松拿下“乡贡秀才”的资格，接下来就是前往长安举进士。此时自己的伯乐韩愈也调回长安任职，我们的李贺同学劳逸结合，一面积极复习备考，一面结交“韩门弟子”。
此时，突然有一位考生跳出来指着李贺的鼻子说：“你不能参加考试，你要避讳。”
这话问的李贺都懵圈了，避什么讳？
且听这位考生娓娓道来：“你看啊，你老爹是不是叫李晋肃呀，你要考进士对不对，那可就不行了，晋肃和进士同音，所以嘛，你要是个孝子就得避开你父亲的名讳，不能考呀。”
李贺听完这一席话下巴都砸到了后脚跟儿，兄弟你有这样的想象力应该去写《三体4》呀。
这就好比你辛辛苦苦读了12年的书终于要参加高考了，因为你父亲叫李糕靠，就有人要举报你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其实，避讳这件事在唐代已经屡见不鲜。比如老百姓被称“民”，但是人家唐太宗李世民把“民”字据为己有了，所以老百姓只能改称“人”了（“人民”就从这儿来的吧）。还有大名鼎鼎的白居易，他的爷爷名“锽”，与“宏”字音近，所以他没有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而改考了“书判拔萃”科。
毕竟，少一个人应考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何况这还是位种子选手。一时间，要求李贺避父讳不准参加考试的言论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韩愈他老人家坐不住了，看到如今的李贺他想到了当年那个写《马说》时的自己。人才不被重用可以怪“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是，你们连考试都不让人家参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韩愈火力全开特地写了一篇《讳辩》为李贺鸣不平：“哦，人家亲爹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那以此类推，你爹叫‘仁’，你还不是人了呢。”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讳辩》
尽管韩愈为李贺据理力争，但终究没能扫清那些流言蜚语。李贺也终究没能参加科举考试。
此时，李贺二十一岁，距他人生的终结仅剩六年。
6
我们的李贺同学虽没有参加考试，但他并没有就此沉沦。他依然希望能够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做出一份贡献。
他既没有像陶渊明那样隐居田园自娱自乐，也没有像柳宗元那样寄情山水排解忧愁。
因为，他姓“李”。
李贺不止一次在诗歌中强调：“老子姓李，老家陇西。”
唐诸王孙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序
为谒王孙请曹植——《许公子郑姬歌》
宗孙不调为谁怜——《仁和里杂叙皇甫湜》
陇西长吉摧颓客——《酒罢，张大彻索赠诗》
强调自己是名门望族之后，在门第观念十分严重的唐代也是平常之举。比如韩愈号称郡望昌黎，李白称自己出身陇西李氏，这些都无从知晓。
可是，据朱自清先生（没错，就是那个写《背影》的朱自清）《李贺年谱》考证得知，李贺的确出身“宗室大郑王后”，只是世远名微，与百姓无异。
就好比刘备号称是中山靖王之后，且不说这种说法靠不靠得住，就算真是，不也沦落到织炕席卖草鞋的地步了吗。
话说回来，王孙的身份到底还是好使的，又经过韩愈和皇甫湜的大力举荐，元和六年，李贺终于得以做官。
什么官？奉礼郎。就是在开年会的时候布置一下会场，安排一下仪仗。
多大官？从九品。就是九品芝麻官的九品。
你想到谁了？孙悟空上天庭最后当了个弼马温。
还别不知足，就这份闲差，多少人抢着干。没准哪天扫地时捡到个钱包，坐车时碰见个领导，主持年会时遇到个贵人什么的，都是发财致富的好机会。
唉！想我李贺，堂堂王孙。不能建功立业，也不能振兴国家；不能光耀门楣，也不能实现报复。难道我的理想彻底化为泡影了吗？
《崇义里滞雨》
落莫谁家子，来感长安秋。
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
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
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
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
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诗人滞留长安，这样的冷雨寒夜不知还会持续多久？家乡遥远，封侯无望，这样的落寞谁能承受。李贺时值壮年却白发丛生，连做梦都会哭泣。
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对李贺来说也依然是奢侈的，命运扼住了他的咽喉，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
李贺身体每况愈下，元和八年春，病归昌谷。
家乡有秀美的女几山、华丽的福昌宫，还有充满神话色彩的兰香女神庙。更重要的，还有慈祥的母亲等待着他，忠诚的巴童跟随着他。这些都使他羸弱的身体得到一丝宽慰。
《昌谷读书示巴童》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
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
昏暗的灯光下萦绕着微弱的虫响，充斥着浓郁的药气。作者感谢忠诚的巴童还能追随失意的自己。
尽管如此，我们的李贺同学还是手捧一颗报国之心。既然仕途无望，我要去参军，报效国家，实现理想。李贺拖着病体前往潞州投奔朋友张彻，他写诗明志：
《南园十三首·其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拜托！你怎么带吴钩？拿什么收取关山五十州？你的身体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你还不清楚吗？
连鲁迅先生都看不下去了，狠狠的嘲讽一番：
连留了长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
——《豪语的折扣》
可是，这豪言壮语当中又何尝不是隐藏着诗人心底的无奈呀。
既然没有开挂的人生，就让我用开挂的作品征服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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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一年深秋，李贺再次返回家乡昌谷，他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他出门远行了。
光天化日之下，忽然有一个穿着红衣服骑着红龙的人闯进了家门，惊醒了病榻上的李贺，只见那人拿着一块写满篆字的木板说要召他去做官。李贺连忙下床磕着头说：“我家中还有生病的老母，我不愿去做官。”红衣人笑着说：“天帝刚刚建成一座白玉楼，立即召你为楼写记。天上的差事很快乐，一点也不苦啊。”李贺仰头哭泣，化为一阵白烟，离开人间。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
——李商隐《李长吉小传》
李商隐为李贺联想出了这种诗意的死法，还言之凿凿说是听李贺的姐姐说的，看来他也在为李贺的悲惨遭遇而鸣不平呀。
是啊，这样的奇才人间少有，天上也少有。既然李贺的理想在人间没能实现，就让他去天上施展才华吧。
是年，李贺二十七岁，英年早逝，唐诗的色彩至此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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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当然是以这首天地间的绝响——《李凭箜篌引》作结：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清人方扶南注云：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元和六年，一位九品奉礼郎在人间留下了惊天泣鬼的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