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建昌为年号的第五岁实在来得太快。尚不迭我比照四年的香山秋叶裁一身枫红新装，骀荡的东风已乘着第一缕泛紫的细云，施施然闯进煊赫的京门。未及细闻山矾的风味，转瞬风吹廊下时，已然飘来了荷香。那厢戴红顶帽的使臣捧着金銮朝凤的玉令一路快马急鞭，逐次叩响高门贵阀的朱门】
【我与真真两个小霸王自此被剥去浑身流气，硬生生塞进两套昳丽的皮囊，成日被督促着修习技艺、礼仪。数十日打磨下来，竟也勉强算是有模有样。只是额涅似乎并不乐见她活泼的小女儿忽而变得寡言，总是唉声叹气地摸我的长辫。如今一握长长的乌发又蓬又乱，只有鲁冰花姑姑能将它扎齐整】
【谁又能想到，两位曾经驰马纵横王府井大街，引夹道一众小格格们惊声尖叫的“小赫爷”，而今却成了金銮殿前俏娇娉婷的女娇郎？临登台前，就连我也还是懵懂无措的。既忐忑近日所学拙技究竟是否会贻笑大方，又担忧见礼时失了分寸。不待再想，原本绞在一块的双手就被温柔地掰开、包拢，抬目去看，正是真真弯着一双月牙眼——我从不肯安分地叫她一声姐姐，但信赖她犹如小咏，有她陪伴在侧，我便安心许多】
【内官将名姓唱作一段规谨的调，了无平日的朝气与逍遥。但这一刻额角的汗珠，耳畔的轻声，与她难得温柔的笑眼皆在浩荡声势里模糊，只知躬身向御座拜下，声脆如春来时雨】
臣女赫舍里氏，恭请皇上、太后、皇后万福金安！
【清凌凌的话音既落，自见仆从鱼贯上前，摆放杏枝、纸墨、箭筒诸物。余光里觑得宝相庄严，小步也迈得慎之又慎，待至红木案旁，倾身危然侧坐。迤逦繁复的裙摆归拢在身后，犹如一朵盛放的凤凰花】
【亏得天公体恤，连降了几日甘露，今日放了晴，恰是小阳春一般和软清润的好天气。便是如此，手心仍不免积覆了一层薄汗，此刻几乎握不稳游离的笔杆。但又想起临行前额涅与小咏千叮咛万嘱咐的“切莫慌张”，只得悬着心暗中在袖口拭一把，再将笔转。好在笔下的功夫早于府中磨炼了千百回，笔势流畅，未见丝毫顿挫。全乾画馆请来的老先生曾絮絮教授了许多要点，如今竟很难忆起，只记得他最后夸道，闻格格的画技虽稍显稚嫩，却隐有几分往年成祖贞懿皇贵妃的风范——只盼这位老祖宗怜悯我这侄孙女儿的苦处，此刻快快显灵，助我闯过难关】
【蘸饱墨汁的狼毫笔游龙般腾飞于纸上，不多时，便见几只振翅欲飞的小燕盘桓。燕身由玄黑渡灰白，燕尾、燕颈均添赤红缀饰，片羽皆次第细描，终笔点睛。再往后便是边缘虬曲的杏枝与象征早春的柳，各由赤褐、新绿勾勒。待一副杏林早春图有了模样，才算是将画的大体轮廓初初定住】

【以建昌为年号的第五岁实在来得太快。尚不迭我比照四年的香山秋叶裁一身枫红新装，骀荡的东风已乘着第一缕泛紫的细云，施施然闯进煊赫的京门。未及细闻山矾的风味，转瞬风吹廊下时，已然飘来了荷香。那厢戴红顶帽的使臣捧着金銮朝凤的玉令一路快马急鞭，逐次叩响高门贵阀的朱门】
【我与真真两个小霸王自此被剥去浑身流气，硬生生塞进两套昳丽的皮囊，成日被督促着修习技艺、礼仪。数十日打磨下来，竟也勉强算是有模有样。只是额涅似乎并不乐见她活泼的小女儿忽而变得寡言，总是唉声叹气地摸我的长辫。如今一握长长的乌发又蓬又乱，只有鲁冰花姑姑能将它扎齐整】
【谁又能想到，两位曾经驰马纵横王府井大街，引夹道一众小格格们惊声尖叫的“小赫爷”，而今却成了金銮殿前俏娇娉婷的女娇郎？临登台前，就连我也还是懵懂无措的。既忐忑近日所学拙技究竟是否会贻笑大方，又担忧见礼时失了分寸。不待再想，原本绞在一块的双手就被温柔地掰开、包拢，抬目去看，正是真真弯着一双月牙眼——我从不肯安分地叫她一声姐姐，但信赖她犹如小咏，有她陪伴在侧，我便安心许多】
【内官将名姓唱作一段规谨的调，了无平日的朝气与逍遥。但这一刻额角的汗珠，耳畔的轻声，与她难得温柔的笑眼皆在浩荡声势里模糊，只知躬身向御座拜下，声脆如春来时雨】
臣女赫舍里氏，恭请皇上、太后、皇后万福金安！
【清凌凌的话音既落，自见仆从鱼贯上前，摆放杏枝、纸墨、箭筒诸物。余光里觑得宝相庄严，小步也迈得慎之又慎，待至红木案旁，倾身危然侧坐。迤逦繁复的裙摆归拢在身后，犹如一朵盛放的凤凰花】
【亏得天公体恤，连降了几日甘露，今日放了晴，恰是小阳春一般和软清润的好天气。便是如此，手心仍不免积覆了一层薄汗，此刻几乎握不稳游离的笔杆。但又想起临行前额涅与小咏千叮咛万嘱咐的“切莫慌张”，只得悬着心暗中在袖口拭一把，再将笔转。好在笔下的功夫早于府中磨炼了千百回，笔势流畅，未见丝毫顿挫。全乾画馆请来的老先生曾絮絮教授了许多要点，如今竟很难忆起，只记得他最后夸道，闻格格的画技虽稍显稚嫩，却隐有几分往年成祖贞懿皇贵妃的风范——只盼这位老祖宗怜悯我这侄孙女儿的苦处，此刻快快显灵，助我闯过难关】
【蘸饱墨汁的狼毫笔游龙般腾飞于纸上，不多时，便见几只振翅欲飞的小燕盘桓。燕身由玄黑渡灰白，燕尾、燕颈均添赤红缀饰，片羽皆次第细描，终笔点睛。再往后便是边缘虬曲的杏枝与象征早春的柳，各由赤褐、新绿勾勒。待一副杏林早春图有了模样，才算是将画的大体轮廓初初定住】

【笔落定，便匆匆将黄衣小娥递来的金签筒揽入怀中。素手擎筒，两片金线贴边的宽袖松松堆至小臂，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随着簌簌响动，一道笺文脆然跌落，正采自苏东坡那首《春江晚景》。这倒不难接，我与真真这几日囫囵吞枣地学诗，当中背读最多的就是吟四季】
【高台将金銮殿架成一座云上孤岛，此处距紫禁城的“仙”很近，却与我熟悉的人间很远。真真流利地诵诗押意，目光短暂又急促地掷向台下梭巡，但每一个人都彷如沧海微粟，每一张面庞皆被层层锦绣华服裹紧，竟看不清眉目真貌。师晏原说要领怀洲一齐凑在近处，而今也未能求证，不知那两颗通身浅紫的小米粒究竟是不是她们】
【转瞬的失神，又望回皎如临风玉树的真真——我只有她了。此人唇边犹挂着往日常见的疏朗笑意，正将殷切注视抛来。心领神会她的抚慰，暗自轻咬下唇，执笔再于蝉翼纸右缘落，寥寥数下，勾出学士临窗的小画。半卷湘帘掩映下，是点一盏纱罩萤灯、披着藏青小袄伏案的才子。其人袖口沾墨却浑然不觉，正蹙眉疾笔著文论理。小轩窗另挂一轮弯月，以表夜之深、学之勤】
【长箭追风绝尘，绢杏悄然落在枝头，浑然天成。赶忙弃笔去掷下一支签，此轮点睛恰是“书”。待她吟罢陆放翁古词，则提笔将文才手侧堆摞得小山般的儒道经典逐个描绘，又在桌案上添铺数页摊放的璧坐玑驰，以昭明其焚膏继晷意志】
【灵机一动，于窗下多添数笔，勾出一只蜷寐的橘棕狸奴。夤夜漫长，唯它与士子相伴】
【首幅小画既成，起伏的心绪亦安定许多，只不知额角贴牢的螺钿是否因汗液浸润而稍有挪动。唇畔的笑总算不必勉力维持，蕴九分挚意、一分狡黠。潇洒挥袖掷签，朗朗称读】
山寺月中寻桂子。

【射意签文虽为抽取，实则也下了一番大功夫准备。多数诗末皆能衍生至与恩正科相关的题词，不会令她难接。真真流利颂出白居易所题《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怀》一诗，又再拾箭矢时，我已宽心垂下眼，执笔画起居中这一幅保和殿廷对的鸟瞰图】
【帝王伟岸庄严的身影高矗于丹墀之上，外套一身明黄缂丝龙袍，顶冠端正，肃穆浓眉掩着双含森罗万象的眼。下首则侍缀花翎、着石青补服的诸部要员，襟前朝珠粒粒分明，正恭敬静立。再往后便是群英荟萃，应试人或抬头苦思，或垂首疾书，将平生学问寄付于昙花一现的机遇。红木桌案上另呈放雪片般的白纸与乌浓的墨砚，正待御试举子以积蕴多年的满腹弘韬伟略、经纶世务填充，以赋予之济世安民的远意。自此纸墨便不再是简单的纸墨，而是士人精忠报国意志的承载】
【诸人万态尽写完，但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实难勾画，只得偷偷瞥一眼金銮殿的精细楹桷，再照模画样地描上去，多加几笔金龙祥云，似乎倒也合衬。此刻画作近乎大成，只余左端三中取一的空缺亟待填补，当由一幅衣锦还乡并恩科宴完卷。这就需以最后一支签来引。我虽不信佛道，此刻也不免要向想象中眉目慈悲、手拈净瓶的菩萨玉像祈愿：信女赫舍里识闻愿吃素三日，换得一枚好笺——当然，多于三日我便再也不肯。斋饭哪抵得好酒好肉的滋味美妙】
【紧阖双目，羽睫轻颤，持金筒上下抖索一阵，聆得木笺击地之音，才半睁一只眼，悄悄窥觑。是花——该怎么接才好？这定是菩萨在怪罪我心不诚！正兀自为难，身侧黄衣小娥已暗中以眼波传信。慌忙按捺住乱如团麻的心思，清一清嗓，挺直了脊背，拾起签文展示于众】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山人原句中上阕言春，下阕写花，虽风雅有余，却失格局。而孟东野《登科后》这句话亦是春风接看花，却是截然不同的豪放洒脱。看来真真才是我应恳祈的保护神，菩萨也没她神通广大】
【长舒一口气，恰恰于箭矢离弦时落笔，去绘这杏林春燕图的最后一幅小像：画面由两部分构成，上为恩荣宴，下为还乡席。恩荣宴仍以气度雍容的帝君居中展开，旁拥诸多移樽就教的朝堂旧吏、登科新臣，正成众星攒月格局。绵延无尽的红木桌案上呈放令人目不暇接的琼浆玉液、佳肴美馔，料想即便天宫宴也莫过于此。旁侧更有宫侍捧镶金景泰蓝长颈壶垂手恭立，薄纱裙裾规整服帖，恰似俏丽的瑶池仙人】
【经此宴，悬梁刺股近乎半生的学子们将如愿披戴官服朝珠，成为推动庞大帝国运转的小零件。他们当中某些人将战死沙场，某些人将鞠躬尽瘁，亦会有营私舞弊、桀贪骜诈之鼠辈。但不论功绩或污名，都只留待后世汗青著述评判】
【潇洒在恩荣图下缘勾绘一笔长线，以分出与还乡席泾渭分明的交界。此部分图中再无隆重的盛宴，蓝冠的探花郎居中向长辈捧手长拜，侧立一众女眷与小儿，人人皆是一双弯月牙笑眼。今岁小凤哥哥考取恩科文探花，阖府上下为之欢喜，闹了好几日，这一幅场景便是凭依记忆画来】
【有别于琼林宴的繁盛，家宴更有几分亲切的味道。众人脸上不仅满溢喜悦之情，那一双双殷切的眼更饱含期许。不仅仅盼望进士光耀门楣，更期待他励精图治，修德勤民，卫大清万世永昌】
【至此便是一幅栩栩绘卷：自右向左延展，分别摹有学子苦读、保和廷对、早膺荣返，边缘则是飞燕绕杏枝。画既落成，浑身松快，抬腕笑吟一句】
臣女所绘，正是“华景辉琼林，清风散紫霄。”

【一阵和畅惠风穿堂，四团绢杏随离弦之箭一一归位，正肆意于枝头展露缤纷芳华。此景胜似花使亲临金殿，满室盛不住的盎然春意。待众人赏顾罢，提着镶金纹的仙鹤长裙，急步踅于殿内林枝间，谨小慎微地将粉杏逐一采撷，置放于画上燕旁。自此，一副咏颂贤才的杏林春燕图才算鲜活完整】
【笑盈盈踱至真真身侧，齐肩长拜，候她将盛世昌平颂毕，添一句彩头】更贺圣人甄曜垂明、烛照四极。
【外褂宽大的瑞云袖摆下，另藏两朵玲珑纸杏于贴身内衫的袖间。多亏小咏不吝相授，得以于昨日勉强完成。层叠白瓣裹着胭脂色花心与金黄寸蕊，花繁姿娇，占尽春风。摆绢花时我已悄然将剪纸取出，拢在掌心。此时得上殿准允，才垂下双目，极轻蹑极珍重地将纸杏递予女官。静听清脆足音近上首，始将目光望向御座上并不能太辨清面容的雍容妇人们，攒出一点讨好的笑】
画献万岁，臣女另探取画中花，赠予太后娘娘。这两朵纸杏赠两宫，意在常年有“幸”相伴。
【从前伴读犀公主，亦曾沾光窥得西暖、东暖真容，甚而还因乖巧伶俐，偶尔自圣母太后处分得几屉可口的点心赏赐。但如今她二人朝服玉冠，庄光绝伦，真似两尊活菩萨，竟令人不敢多看】
【一番忙活罢，额角尽是细密的汗液，更有一颗凝作圆珠垂坠在粉颊旁。不便抬手擦拭，只得任由它缓缓沿颊、颈垂落。此时鬓发、裙裾一定尽乱了。目光匆匆掠过君侧的玄衣少年，又极快地回避——然面色已不知是因羞赧或劳累遍布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