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因着真宗所定，便称天贶。此时节里，家家户户常有置备衣物之说，又有杀猪宰羊敬献虫王的。府中自然筹备不缺，可暑气渐生，前些日子的春衣愈显不合了，便往绣坊一遭，一则挑些节令新衣，二则也采买些绣线，以做女红之用。】
【甫入大栅栏的绣庄，但见人头攒动很是热闹，几番看探之下，瞧上一幅绣帕，上绣有韩熙载夜宴图的一角，虽非全貌，却也鲜活好看。那侍女手中的琵琶跃然帕上，像是要奏出声响来，同店家问了价钱正欲买下，春蝉却冲着我极难为的皱了皱眉，又凑近了耳边道，今儿个出来的急，没带齐银子。】
【我知道她向来迷糊，因着莺儿告假了些日子，才领她出门，是以便也只得笑了笑。】那便下回再来罢。

【额娘信佛，寺中的六月六称为翻经节，她便要赶着这一日捐赠香油钱，谓布施积德。阿玛则遍晒藏书，好似这陈腐味儿的书一晒，他又从其间悟出些妙义，赶着去给授业的师父赠礼去了。他们一早便出了府去，连带给府上人吩咐了不少差事，最后就剩我与会檀面面相觑，闲来翻阅阿玛所藏的书册，忽而念起了什么似的。】
诶，咱们去象房胡同瞧瞧，今日应该有热闹可以瞧。【随手携了绣绷边上的香囊，象房胡同临着宣武门，那儿应是一家绣庄，届时可拿着我这一件新完工的，与绣娘手中的精巧之物作比，瞧瞧绣技是否精进了。】
【奈何象房胡同洗象的名声虽大，却难副其实，眼下已转至他处，比出府时候掂算的来绣庄的时辰，还要早些】就来瞧瞧今日您家的生意还好不好。【六月六这日，可是铺天盖地的热闹，好似各人都能寻着契合的一事，挑帘入内时俏声先发，仗着也算半个熟客，径自打趣起店中掌柜与伙计来。而店中正立着一位娇娥，我瞧她似是个熟面，一时却……却记不得她名姓了，便也探着道了一句】莫待无花空折枝，您瞧上的那一件，应出自此绣庄排名第二的绣娘之手了，最擅以画入绣。

【六月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又兼着此处人群往来，难免更显燥热。眼风往开了半边儿的窗户外头一递，除却夏时的新枝，却又见有女客进门，瞧着对这儿很是熟络。】
【她的话音掷来，便转头寻着她的一双眉眼，她生得俏丽又不造作，想来很能得人喜欢。】排名第二的绣娘——【我虽长于京畿，对绣坊诸事却并不十分上心，此时听她这样讲，倒生了些好奇】我只知，这儿最出名的云娘如今已鲜少再有绣物摆卖了，却不知这位擅以画入绣者是何等人物？
【言罢又巡去那绣帕上，但见那半描的人影竟也生动有趣，又道。】只可惜，这幅虽热闹，却因宴之盛极，难免落了俗，她若有其他绣品，许能更出彩些。

【大抵曾在哪个宾宴上，是闻过她的曼声，又见过这一副端丽的面容的。伙计上前问询，道了声格格今日想瞧些什么，只摇了摇首，我对这铺子的熟稔，应是不逊于他这等面生的小伙计。临着那绣帕而陈放的，还有些旁的绣品，不过皆是小件，诸如绣帕、香囊、团扇之类，整副的炕屏皆是置在另一处的。】
【声里尤藏着些叹惋，心灵手巧的姑娘大多是水灵灵儿的，是个妙人】哎，我也只瞧过那绣娘一次，听说当年绣过一副孔雀，被一商贾高价买走了，从此得了名。【后来茶馆里又有闲话传出，无非是富商悍妻如何，小可怜一样的绣娘又如何，这类谈资大家总是乐此不疲，我只觉得臊，不愿闻，眼下也不多论。】
【她这一言，却说到了我得意之处，不禁添了笑向人】她还有一副绣兰花图的团扇，只绣了一支兰花，兰叶舒展，小花点缀得俏丽。我一眼瞧出了此物脱俗清雅，那会儿她没成名，我收的银两也不多，可能是京城的富者贵者都喜欢那些诸如百花图、百子图一样热闹吉祥的。
【自古长安居不易，京城也是，想来那团扇所取的兰花图原画，不过也是出自一位卖画为生的落魄才子，成名却是后来的事。】

兰花图？【我从她的描述中猜度着这绣品的模样，又因她这份欢喜，觉出她于惠兰的偏爱。可惜我以为兰花虽雅而精致，与梅竹菊并称四君子，但这样的文静端庄于京城中却显得过于常见了。】
【可我猜想着，那位绣娘绘下的兰，或因郁郁不得志，总又存着些特别，只是恐我却不能得见了。】
【便接着她的尾音又续。】这样看来，她也是屈从了城中权贵的喜好，才有了这夜宴绣图。但即便是这样，仍能得其风采，实属不易。
【只是，这与她绣孔雀时的气性应到底不同了。】绣兰与孔雀的人，傲骨且应不缺的，想来这些年她所历颇多，非我等可以概述。
【所谓旁人的谈资，终究也未必能成为故事。】

她们也难啊——【这话自我口中脱出，俨然又成了另一种意味，因我所历的苦事难事，大多在习书画和女红上，她的难我恐只懂得三四成，难知其味。】
【京城里的故事永远不会少，将这些故事探究过多，终究也是徒劳，除了我也有一支神笔，可以将世间八苦勾去。眸光再度落在那绣件上，不欲再论绣出此物之人是否甘之如饴了】其实这张夜宴图里，也能窥出几分傲骨的。【幼时摹画，最不精人像，如今再观画中琵琶女的神态，也能观出与摹本中有异，想来女师另加与我的那些仕女图课业，终有一日是派上了用场的。】
【纤指点在绣品前，所落之处正是那琵琶女】她的颈高扬了几分，只改了琵琶女这里。
【忆得方才见她对此物有意，又赘言】所以姐姐不如收了，长卷截取一处，我倒觉得比整个炕屏所绘还有趣些。年初的时候给祖母过寿，给了他们绣庄不少定银，拖了三日才交工，眼下这绣品赠与我们也无妨了。

【人生百态，若非亲历，实在难以描摹。幸而我们尚可从她手中的绣品其下，琢磨出些许她故事中的起承转合，这手手相处之物的妙处，便也就在这儿了。】
【依着她所述去瞧那帕上的琵琶女，果见那细白脖颈处，昂首的弧度与原作不同。自然，伶人至今尤是最卑贱的，这位绣娘将笔触巧藏于此，实在应是很费了一番心思。或者，在千百年后，当有人瞥见此物，也能体悟出她此刻的傲骨来。】
【这便也就够了。】
【闻她提起定银诸事，知她是有意成全，倒也不做推脱。】既是有缘，恭敬不如从命。只不知姑娘府中何处，改日自当谢访。
【未待她答，自添一句。】你若寻我，只往城西镶蓝博尔君府便是。

【我也知那帕子哪怕是长卷中的一角，因这绣娘的名声在外，且此物绣工繁密，如何都能出得个好价钱。只是我话音已落，以店家的玲珑心，眼下如何都不会拂了我置在明面上的盛情，不然他们也枉在此市肆上开张迎客。】
【眉间自有悦色，一为店家会意应允，一为她承了这一枚小物，很是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碧玉】我还可以与你看那副兰花图团扇，我是不爱赏画，倒是尤为喜欢入画的绣面。
【也因于幼时习画，甫一观那些名家丹青，总能让人忆得四时里苦苦摹画的辛劳，不过这等辛劳，应难与画上的琵琶女、还有这颇有名声的绣娘相论】我是章穆府上的七格格，瞧姐姐气度便像是出身贵阀的，倒是容我班门弄斧了这么久，这些您一定比我懂得多了。

【本也对那兰花面儿很有些兴致，闻她这样一提，自是应下。】那自然是好，改日再与你一叙。绣品赏不赏倒是其次，这里头的故事，我是愿闻其详的。
【章穆二字入耳，约莫晓得些，是如今京中的新贵，虽比不得富察、赫舍里这些大户，却也是常有听闻的。她几句谦辞递来，不免也是一笑。】我家中虽确有不少姐妹精通此道，我却是个只知其一、难晓其二的，平日里打发先生几句也就罢了，若要论起里头的文章门道，怕是连公输子的徒弟也及不上。
【说话间，那店家已将这绣帕装好，送到了春蝉手上。我见外头已近日暮，自也不便多留。】你可还有瞧上的物件？

若是正经的论画工和绣技，我总是怕说错了贻笑大方，可是故事嘛，我总会听些的。【若是在一事上留心，也常常有所获，早年习经文时便爱听古人轶事，好似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得有个书生在这儿写过字作过诗，才会入我眼。】
【起初是有阅几件精良的绣品、回去再精进女红的打算，眼下故事说得长了，竟也舍了这些念头，只惦记着去听个曲儿，好将那些故事悉数揉在婉转的音里，这样才像听故事的做派。】
【便也摇首，代了“并未”二字，又提议临街有个茶楼，那评弹的姑娘也有些名声，只是那又是另一桩故事了，得与她一同来探，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