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同五姐说起那事，结果她竟是如此的不信，嗨呀，果然不能同女人说这些事，大惊小怪，妇人之见，省的絮絮叨叨，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二哥虽为家主，事事也不过要过问小叔叔，府中事忙，懒得用这些小事去烦他，只消来给大哥说上一说，明日卷铺盖上山去也。）
（想起昨日送来的松树，倒没在屋里看见，四下搜寻）
“大哥，我昨儿个的松树你还喜欢吗？”
（既然找不见，也就罢了，望向屋外）
“看你院子乱蓬蓬的，改天我来给你修一修。”

只一壁心不在焉答道
【松树？什么松树？我没见过什么松树啊？】
【茗烟，茗烟。你可见着了泽弟的什么松树？】
一壁右手持一把剔骨尖刀，左手握一根胫骨，缓而下剔下其骨质粉末。听闻他要与我修缮别院，我忙却道
【我这院子挺好的，你别折腾了，此外，我这树下埋着的药啊，酒啊，醋啊，我都有各样的用处，你，不许动。】
我醉心于刑勘，众人皆知，白日上衙，夜里便进我那“阎罗殿”或查问卷宗或检验尸骸。众人避之不及，我也知趣，只留两个胆大的小厮侍奉，并辟在东府中最西几间厢房居住。时间尚不够用，何来的功夫打理这些。
外头没了动静，我恐他来来回回，翻翻捡捡，动乱了我的东西，将手中活计停下，径直出去，问道
【你来我这阎罗殿什么事？】

（听那剔骨的声音，刺耳的很，父亲走的早，原以为大哥或许会对这些事心有芥蒂，还是这般痴迷于此。也不怕走了父亲的老路，挥了挥手散散味儿，顺势出了屋，颇有些嫌弃）
“你这屋头尽是这血腥味，送你盆松树，好歹还有个人气儿，竟还不知道被你扔哪儿去了。真是可惜了”
（乱七八糟的院子，真是想好好的给他整理了，四下寻觅松树可能在的地方，便听他言，嘴巴一扁，扬声）
“谁惜得动你那些东西，我躲还来不及。”
（我可怜的松树啊，早知道送给二哥也不至于这么暴殄天物了，身后传来脚步声，阎罗殿？这个名字是挺形象的，我上天，他下地，真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转身回他，煞有介事）
“大哥，我是来给你说一声，我要去山中修道，可能小半个月不回来了，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虽然这叮嘱可能是多余的，不过这么些年吧，大哥为长，三房和东府的泰半事情都是他处理的，父亲去的时候我还小，大哥他虽然总是有些不近人情吧，但还是挺辛苦，这联络感情的话还是得说一说。）

父旧历八年自绝时，他尚是个孩童，懵懵懂懂，只告诉他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他仰着头问我母亲，那归期何时？母亲泣不能言，他见状，再不多问，只安慰母亲。我纵寡淡，却也将这一幕，刻在心里。
只天下流言，哪有止得住的时候。尽有府内严禁谈论父亲死因，他却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那一日知晓了这桩事，其后，渐渐懂事，无意于书本，无意于仕途，潜心侍奉太真人。主母慈善，阿娘懂礼，便在三房中，以我当嫡子，以承父志，纵幼弟从道，也无碍生计。
我自知兄妹们皆是有些惧怕我的术业，见人一壁挥手，一壁出了堂屋。
我嗤道
【哪有什么血腥气，别随口胡吣。本来就没几个下人在这里伺候。】
【我不用你叮嘱，你自照顾好你自己便是。还有，少吃丹药，少吃丹药。你若再不听，我就写信回临安，告诉母亲。】

（家里人虽不反对我炼丹，但要说认可，却没几个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都习惯了，他们都觉得丹药之途，势必有损身体。故而我也不稀罕与家里人分享我的丹药。大哥提起母亲，白瞪了他一眼）
“大哥都入了朝堂，怎还改不了向母亲打小报告。”
（因着是大哥，才多些耐心好好解释。）
“我这丹药又不同江湖术士，炼丹之法也不同五石。配材取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养生之道，多多益善才是。”
（忽的想起除夕之事，试探相询）
“西府那边，大哥可打算就如此了？”
（走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偏偏家里这些个心烦事让人不可放浪形骸之外。悄声）
“咱们三房怕是让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人承其道，各有所志，故而他奉三清，除吃些不知名目的丸药，其余一切，皆不成问题。修道清心，却与我看，他纵如何寡淡，在我面前还不过是个少年罢了。嗤道
【我入不入朝堂，你都是我弟弟，你不听我的话，自然是要告知母亲的。】
【你那些丸药，皆是没有名目的。用不用五石，是药三分毒，我是为了你好。】
一番叮嘱下，且闻他小心试探。我知那夜年饭，他记在心里，且宽慰道
【我不生事，也不怕事，你自去你的，不要卷到这等腌臜事中。】

“我知道了，分寸还是有的。”
（拍拍其肩膀，忽的发现大哥也有皱纹了，如今的我与他并肩高）
“我也长大了，三房的事，也有我的一份子。”
（大哥如常，总把我当小孩子，纵使我已是俊朗少年，宽松的道袍总是有些不合身，显得有些消瘦，愔姐和妹妹，总还是要有我们男人撑起来护着的）
“虽我不是朝堂众人，也没个什么功名在身，但若是大哥需要我做些什么，家里的事我还是可以安排安排的。”
（总不至于，让人轻看了东府和三房了去。）

我叫他逗笑，却看着他郑重无比的神色，忍了下去。或许父亲离世的太早，叫我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才叫旁人总有不过二十啷当岁，总老气横秋的感觉。他话中的字句，有些熟悉，像是我如他这般大的时候，给父亲说过同样的话。每到这样的时候，父亲就会停下手中的文墨，他说【长大了的人永远都不会说自己长大了，他们永远渴望娘的怀抱，想重新回到小时候。彧儿，你是不是总不要你小娘抱你啊？】
我那时以为，他是责备我不够体贴小娘。
等到我似乎懵懵懂懂能听懂这句话时，他已经离开了我整整九年。【长大了的人永远不会说自己长大了，长大的人那，永远都想念娘的怀抱。】
【八郎，你有多久没有回去临安，见过母亲了。她一定很想念你。】
同样的话，我今日又说给八郎。我既期盼着他听懂这话中的深奥，却又不希望他听懂这其中的含义。我放下手中的物件，环视院中零零总总的摆设，具是齐全，却少些烟火气。少的那些烟火气，便是家的感觉。

（他面上的笑意叫我不懂，但我也不想深思，说起母亲，是有些日子不见了，但比起孺慕之思，在外的逍遥自在似乎更是舒服。话里之意似懂非懂，我只当是他对我的不理解）
“我知你总把我当小孩子看，然何谓长大，选择如何，我心里自有数。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不想辜负。”
（情是个牵绊人的东西，牵绊的多了，也就迈不动步子了）
“母亲那，我自会给她多多写信。我也会多多回来看你们。”
（有大哥在，自然是不用太过担心，指了指终于找到的角落里松柏盆栽）
“盆栽在那里，还是叫他们给你搬进去，别一天到晚总捣鼓你这些东西，还是要保重身体。”

他的寡情，或者说是超脱，我有时候尚有些羡慕。我也有过像他这样的时候，不知愁苦，以为自己是风，可以吹过高山、流水、城郭、丘陵，认为世上的情爱皆是牵绊自由的去处。等渐渐年长些，便想割舍，也割舍不开了。
该说的概以说尽，他自有他自己的坦途或是险路要走。我随望去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盆松柏，挺拔葱翠，却不是这院里该有的东西。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我道【好，知道了。若要用钱，便过来取。】
他未行态，我催着他走，院里的槐花开了，这一行，又要春节才能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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