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不若经夜雨倾洒的潇湘海棠。】
【碧云是绵延千里的，羲和将点翠的清光落入花柳园亭，照着偏安一隅的潇湘小阁。水红妆缎的狐肷褶裙将阁中的帝姬衬得极为娇俏，横斜逸枝的棠花也要一争光辉，便落了我的肩头。昨夜是雨疏风骤的，星点的雨丝落在棠上，却转瞬便被高阳散去，我望着天光，雪指拨弄着垂落的花枝，忽得噘了薄唇】
“龄纯姊姊，什么是绿肥红瘦？花也能作吃的吗？也像肉一样有肥有瘦？”
【侍立的龄纯也笑，却轻柔地为我拂去落花。少选后的抬眸，瞧着遥遥来的倩影，我又极为欢欣，绣履踏在青石的径上，那两旁还有落花，风声衬着我的笑，要让旁人也开怀。只霎时，我便化作穿花的峡蝶，直扑了她玲珑的缎袄。皓齿是上下迭撞的，话也说不清明，却将眼眯得极弯，那声儿也是高扬的】
“姊姊……姊姊！姊姊来看小苓了呀！”

（乌飞兔走，云阙业不过轮转两载时光，横玉再闻新啼：贞妃娘娘梦兰有吉、复诞皇女，尔后赐名疏苓）
（她如今正客居四所，同其他诸位弟妹一般，我亦受额娘嘱托往四所顾看幼妹。畴昔我尝于四所之外、那道彼时看还算巍峨的宫门送母亲远去，也曾与介弟相偕自凝祥门归...桩桩件件，并非飞光能消磨）
（近幼妹阁中时，那处正燕谈得热闹，未及我率先启唇，她甫具先声，将一叠姊姊递来）
适才在说什么呢？——竟教你如斯欢喜。

【异草牵藤，或垂檐绕柱，或萦砌玉阶，而湮於薜荔藤萝的是女孩儿水红的倩影。一庭的光华照金兰，三径的香风飘金蕙，我往她的裙边去，捻过她那生凉的锦缎，眸弯得像朔日的新月，摩挲的齿尖透着极俏的声儿，连鹊也欢喜，也要为我鸣乐。】
“阿苓在想姊姊呀，想姊姊怎么还不来——”【说着便也假作抽泣，玉手是微厚实的，要抹过眼睑的垂珠，要得了她倾身的一抱】“姊姊抱~。”
【我仍黏在她的裙上，却又眄眸指了廊下的海棠，瘦红正摇曳呢】“在说那海棠，书上说，她是绿肥红瘦的。可是……可是……”
【怎么也说不清楚，一垂头，便有些丧气】“可是花怎么也有肥瘦啊？呜——姊姊知道吗？”

怎也不见你往长春谒安，只等着阿姊看顾你，岂不是要做小尾生？
（我并非不曾听闻童言贞语的绿肥红瘦，因她见我太过雀跃，教我有意同她顽一顽，不欲做个古板的阿姊教授学问。幼妹梳着软鬏，糯糯地靠近前来，矮下身子将人拢上一拢，共往廊下落座）
（是易安词中一阙如梦令，幼妹所言教人失笑，遥想昔年我也不曾询萱堂、阿姊这般趣题，不厌其烦地同人徐徐解释）
所谓绿肥红瘦，肥瘦二字并非意指你我肉眼凡胎所见之体态，绿肥即说绿叶繁盛，红瘦则是红花凋零，都是文人运词形容而已。
（垂眸睇眼幼妹，又接道）倘使是百花齐绽时，可不能用肥瘦二字品评的。是几时读起了如梦令？

5
【尚幼的闺阁垂龆是不知抱柱的尾生的。闻得她极柔的笑言，却只抹净了颊上的泪。眄目时瞧见的是茏葱的佳木，潇湘的小阁里有长立的古松，尖芒的叶儿簌簌垂落，又被风卷起，落到了高楼外的芙蓉浦。扬唇，一手却探至身后去，那儿没有尾巴，只有长系的流苏宫绦。我扯它来，又献宝似地给她瞧】
“尾生？什么是尾生呀？是要有尾巴吗？可是……可是小苓没有尾巴，只有，只有这个！”
【眉弯柳叶不知秋，她也嗤嗤的笑，勾起那上弦的眼风，挑过我微屈的鼻梁。那红绦又好整以暇地被系作蝴蝶模样，她拢过我的身子，催我往廊下的白玉坐呢。】
“哦，可是，姊姊瞧这花儿，阿苓觉着，她明明是绿瘦红肥的！”【不依不饶，我倚在香怀，却还探手去够那咫尺的垂枝】“你瞧你瞧，这枝花的叶子都要没有啦！”
【龄纯也笑，将那花儿拨地远远的，我又瞧她，不甚欢喜】“没读，是龄纯姊姊说的，她说……”【有些忘了，玉指挠一挠发，要作浑欲不胜簪的杜少陵】“哦！她说，她是卷帘人，要同我说这海棠开得好不好呢。”

（倘说我是禁庭的小公主，实则那业已是昨日黄花，如今我这位幼妹才算作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她比奚妹尚要小一些，多的是稚子良善，我本同她说道尾生抱柱之典，岂料幼妹亦有旁思，邀功似的欲诉她的敏慧）
弗是尾巴，是尝有一位男子唤作尾生。
（刻下我也许该慨叹一番，禁庭的皇嗣皆是天姿聪颖的，熟知甚么该言、甚么不该语，谈说些甚么会恰到好处，譬如“绿瘦红肥”的替用，我宛如吞咽黄连的哑女，失笑于她的童贞曲解，实也怪我不曾与她剖陈个真切。）
这么说来好似也无差。（龄纯该是读过几日书的罢，她兴许业不知无意成趣的藻饰，竟也教人惦记。昨夜亦如词中所述雨疏风骤，却没甚么浓睡不消残酒，故而只笑着要揭过这一篇）
你如何答龄纯？可也是“却道海棠依旧”——分明眼前绿瘦红肥呀。来时额娘嘱我带了些糕点，还说教你拿捏好分寸，切忌不能贪食。

【稚子的童言尤若春庭的莺歌，在三尺的鎏金廊上绕过，便赠了穹湾的神明，叫他们也啼笑皆非。我将垂苏的宫绦误作她口中的'尾生'，任她挂过鼻梁，又道我的谬论。眉眼也勾，薄唇也笑，却又佯作学富五车的儒生，一声小女子学得活灵活现，令她也嬉笑不止。】
“可是，姊姊也说了，那是位男子。阿苓是'小女子'，怎么能叫尾生呢？不好不好，还是尾巴好。”
【宫绦又被系得极好，我踮了步子，在青石的落花径上留了一串脚印。我偎香怀时，仍思今晨妙语几何。忽一拍掌，扬颚起声，振振有词】“才没有，我说，'却道海棠不如旧'。昨个儿我瞧还是绿鄂丰腴的呢，经了一夜便只剩红花儿了，怎么能叫依旧？”
【可我也不顾花了，只因那錾雕木纹的盒中有阵阵异香。锦衫裹着的藕臂欲探得究竟，可终只能够着汪洋一隅。我便去拽她的袖子，一壁晃着，一壁作了撒娇卖痴的娇言】“什么糕点呀！姊姊快拿来给阿苓瞧瞧。唔，让阿苓猜猜，如今是春日，难不成，是桃花酥吗？”

（世间最引人遐思的是男女之情，教人绞尽脑汁参悟不透的亦是男女之情，究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人生死相许”、或道“满眼春风百事非”，各人自有各人体悟罢）
（她的娇痴皆由我付之一笑，不禁多想：建昌元年之前，额娘许也无虑无虞地，每日只消支颐思量要梳甚么髻、簪个甚么钗，会否要偕同邻家女儿赏顽春光，折罢娇枝）
（原也不是甚么教她猜度的事宜，颔首应是，分付宫鬟摆案）
是短不下你的桃花酥的，里头还有些青团，豆沙馅儿的，我多带了几个来，届时你差人送一些去揽风阁与你奚姊，教她也一道儿尝试。

9
【龄纯极解风情，自绿鄂将花枝解下，又赠我青丝如墨。鬓边海棠红，独胜双髻玉华篸。朱门廊下芳霭重，红衫覆着的玉臂探过檀木的叠盒，雪指一翻，将那木盖翻得叮当的香，却也不见里头的庐山真面目。琅音不悦，只将姊姊的衣衫攥住，左晃一壁，右晃半晌的，那声儿出奇的绵软，是稚女的娇痴】
“阿苓就知道姊姊最好啦！”【我将玉面倾上她双颊，蜻蜓点水的一啄引了我半晌的嗤笑，弯勾的眸同浅樱的唇都作了十足的嬉笑，可我未曾从她身上挪步，只在掌中托了桃花酥，未丰的皓齿一点一点地啃噬着，那是难得的阒静】
“姊姊也吃呀！”【余有香韵的小糕只留两侧的花瓣，捻在我的雪指，又凑上她的朗唇。】

（我原也不知甚么是青团，某回额娘亲做了差人送进韫玉，方知世上尚有如斯“可爱”的吃食。盖因平素待奚妹亦亲厚，此番倒也不忘同额娘多讨要些，免她日后怨怼厚此薄彼）
（仍不忘缀语）你切不能忘了。
（倒也不怕幼妹吃心，她系我胞妹如何不如额娘一般疼爱，只消我能想去的，怎般都短缺不了的。阁前的海棠趁风絮絮地飘落，绛雪轩那处光景必更盛于此，即便如她所言海棠不如旧，禁庭宫人未必会放任下去，至于绛雪轩、潇湘阁前的名珍花木，皆不需我费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