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方永，燥热早来，满耳蝉声。冰雪砌的人，惯不爱溽热之季，也不喜那蛰伏数载终得机在枝柩之上喑哑的蝉声。待何日，命内监寻了粘杆儿，将一片树荫庇护之下的蝉一一斩下，送它们重归黄土，何处来何处去，亦是它们的归宿。可如今，它们却依旧高居树上，发出刺耳之鸣，似是抱怨，抱怨久居黄土之内，终得窥见天日，却是岁暮末途，在寿数终结之前，发出一声喟叹。捂住双耳，不让一丝一毫蝉声漏耳，可无用。斜倚软枕，柔荑幽幽垂下，不去做无为之举。）
（宫阙之内，紫宸所居，我想阿耶所在之地，绝无此懊恼蝉鸣。在悬月耳际附耳说道。）
“去准备些冰茶，我有用。”
（巷道深深，明宫辽阔。从未数尽这内闱之内有几何宫室，却知紫宸在何，只因身处明宫之内，眼眸流转顾盼，皆为紫宸所牵所引。殿前皆置冰鉴，将那炎夏隔绝在紫宸之外。仙境神祇所居，就应是无夏无冬，无冷无热的。不闻一丝蝉声，平复了心潮。唇靥兮兮，从侍婢手中接了食盒，徐行至殿前，稽首行礼，朗声道。）
“女晏拜见阿耶，问阿耶安。”
（额间抵着青砖，那砖甍透着寒意，沿着额间，蔓延四肢百骸。似是外面的春光，夏炎，秋色，冬雪。皆传不到这紫宸殿内。）

（后殿荷池里养的肥鱼可以吃了。）
（还是庸庸皇子时，我最喜钓鱼。待崇文课毕，携竹篓、鱼线、竹竿各一，便能坐在宫中某处僻静的废弃空殿边垂钓，天热了，便再随手折一柄荷叶顶头借阴。鱼饵一般是地龙，要活且肥的，就地取材，四处在土中徒手挖刨，直教十指积泥发黑。脸上冒了汗，顺手擦去，脸上便也见一道污黑。有时鱼儿太多，遍寻地龙未果，便以锐石裂开先前积下的地龙。最多的一次，一只地龙能分四次而首尾扭摆却不死，这便也是我那时最为阴暗的一个乐趣——总想试探虫蚁生命的底限。）
（登九五，天下皆拥，万物之主，我拥有了更加锐利的武器，在我手中的也并非再是虫蚁，但其实，差别不大。）
（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人的生命十分脆弱，连翻土吃泥的地龙都不如。）
：外面很热吧。
（我不太记得清这个出自我血脉的稚童叫什么名字，但我恍然记得她是在夏侯名下记养的。托夏侯的福，她尚能步入紫宸，虽不如章儿那样入紫宸不拘形迹，但炎日里能得紫宸的一杯冰湃梅汁饮，已然是无上恩泽了。）
：钓鱼么？
（盘坐廊下，殿檐高耸远伸，恰是最好的乘凉处。指间攥着细长的鱼竿，材质是寻常苇竹，丢入萋草中便犹如滴水如海，无甚特色。——若不是当年那杆竹竿断了，现下手中握着的，便是那杆了。）

（我的阿耶是这帝国的主人，不是田埂巷陌之中的农户贩商，对他们的儿女可讲天伦纲常。我也不过是他众多女郎之中最为普通的一个，不似章长，不似敷敏，更不似华那般有姣好的面容。或许他已不记我生母为何，也不记得我生辰几许？我猜他只忆得荣妃，那位教养我长成的女性。）
（幼年，承教荣妃处，她教我的第一课，就是教我在他的面前只尊君臣之道，不要肖想旁的。圣人称寡，离群索居，想来对彼此皆为幸事。得允起身，进步上前。将食盒交给内监之后，转首觑见他身着常服，擎苇杆，在荷池旁，待愿者咬上那尾钩。）
（荣妃教了我许多许多，譬如幼时她唬我说这明宫内闱之中的湖泊河流皆藏着食人的怨鬼，必得引活人下岸，待人溺毙而亡后将其生吞，厉鬼们才能重如轮回，脱胎转世。那溺毙之人，需替他们日日蛰伏阴波之下，寻得下一个牺牲。那时年幼，荣妃的告诫就如冬日落雪，晴日一出，雪便消了，落入土中，散得无影无踪。）
“几日不曾落雨，连御园内的百草都苦熬在这晴昼之中。”
（依稀记得也是这样的暑日，同容一道儿到御湖边嬉闹，我记得湖泊潋滟，满池菡萏。也记得那拨开菡萏下凫渡的尸首，圆目脱离，皮肤肿胀，好似平日所食的胡饼一般，暄腾。自那日后，明宫之内，亭台湖泊，甚至井槛水栏都甚少亲近。紫宸后庭，遍栽菡萏，故而也不为我所喜。可己身好恶在圣人面前皆是无用，圣人喜，我喜；圣人悲，我悲。就如戏台之上的俳优，戏文已经写好，只需按其演下去就可。我的阿耶今日需要我同他演一出父慈子孝，我就必须按他心意陪他演下去。）
“临湖垂钓，终究少了些趣味，不若晏同阿耶比试一番，以一炷为准，香燃尽后，看谁钓的尾鱼多？”

（我诸多子嗣，无一成年，论懵懂稚儿，不在少数。她轻飘飘一句“苦熬”使得我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怜悯的情绪来。万物之命，纵我皆不看在眼中，但于血脉，我绝不吝啬恩泽。）
（——悼怀除外。）
：曹正淳，传令诸宫，居有子息者，加赏冰鉴、藏冰。
（眼风垂递，见她头上绿云挽织双鬟，又坠以红绦流苏，粉面圆眼，分外可人。又听她提议比试，微微一笑，手中鱼竿微颤，再由鱼线传至水面震开圈圈涟漪，道。）
：你想要什么？
（我暂且将她看作女儿羞涩，又加天威难测，不敢直言索要。自鱼竿上松开一手，指尖轻点稚儿额间。）
：直说就是。

（天子恩威，一言可生，一语判死。无心之语，倒为后宫嫔众栽了一片柳荫。敛仪再拜，言。）
“谢阿耶恩赏。”
（四时轮转，万物有序。世间一切运行皆按法度。己身亦然，按荣妃教导，行公主该行之事就好。轻扶额际，佯装称痛。）
“啊呀，阿耶，晏想要不过——”
（眸光顾盼，柔荑微抬，内使已明，将所携食盒奉上。接过，小心翼翼掀了盒盖，冰气流淌，四散蔓延。再观内里，以碎冰镇了点点含桃，佐了碟糖蒸酥酪，分用银器相盛。取出，放于阿耶面前。）
“不过想让阿耶尝尝这酥酪，溽暑难消，饮食此物最为解暑。不过若是晏赢了阿耶，晏还想再要一愿。”
（若只言一愿，太假。己都不信，如何唬骗圣人，轻拽阿耶衣摆，就似渠内尾鱼轻咬鱼饵。）
“这一愿就是希望，能在绫绮殿同扬跟容与阿耶一道共食此膳。”
（话说的很小心，总觉在绫绮殿中同弟妹跟阿耶一道儿分食才沾了凡间气。）

（且见她从盒中捧出一盏，那白瓷通透，本就生凉，炎日多借之盛储吃食。酥酪颜色略嫌浅淡，但借她巧思点缀，嫣红散铺，成就一味绝佳。且孝心在前，我怎好推却。）
：我儿聪慧，知晓来求阿耶之前，要先给点甜头尝尝。
（自胸腔振出笑来，将鱼竿压置腿下，欲抬手去接。瞥见曹正淳蠢蠢欲动的模样，悄递眼风，让他莫要上前。）
（天子吃食，皆要由银针、宫侍试毒两程方能入口，但若任由他这般做了，不仅伤了稚儿一颗孝心，也是碎了我现下营造的天伦乐事景象。）
：你只提了你的弟妹，那荣娘娘呢？
（且将酥酪放在一边，招手让人再奉一杆，长度粗细皆合适她用，并坐廊下，亲为她悬线挂饵。）
：是怕她胃口大，不够吃的么？

感觉这是我戏的最好的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