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成年的青花瓷盛冬橘，琉璃盏衬冽如清水的琼酿，漆案上碟与盏、盏与爵间距妥帖近致。我待杜文烈委实宽容近乎纵溺，以此言比周律京臣亦若是。寅时过三刻，乾清宫天色未晓，杜惟名布衣入殿，去四兽麒麟服、无銮带绣春刀，别样顺眼。 】
【 我招引他入座，如旧日称呼。 】表哥，请。
【 委实很生疏客套。武清驻卫锦衣回报得频，桑麻已树、豆苗不稀，田陌里纵横沟壑，不是好驰骋处。杜惟名是一柄杀人的好刀，作农具也大差不差。我同律京臣话家常，往往从朝事说起；与杜文烈叙朝事，却偏以家常作引。 】
仁寿殿的早桃开了，新瓣却是未长全的素白，朕折了一枝到母后灵前，【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
此间事了，你便往那去上三支香罢。

【我在正阳门授鹿卢鹰攫人首玉牌，理正衣冠，掌抚小儿四方平定巾，谓之：“凭珏入旧侯府，候我归”。鹿卢亟问不归当如何，我侧头看眼律吕阳，笑同小子“那便一去不回，你取暗室三孔玉刀变卖作学赀，平生勿佩咏光。世人如相问，尔从不识武清杜。”】
【目送他右行，身形马匹愈远愈小，及至拐角消失不见，方复行长街，持谕叩啓大明门，大敞之际，久不动身。巍巍赤墙下，我勒马，眺极穹蓝云，平声相询】律京臣，她走的安详吗？
【身侧有答安详二字，遂笑说】好！进前还有一句，【纵跃下马，扬眉看他】我听闻叶家铺子仿古酿了“九丹金液”，你去购两坛，待夜与我同吃。
【迩后，缰抛守门卒，阔步经中轴过承天门，登丹墀朝天阙。】
罪臣子杜氏叩见陛下，【薛俊行导予觐，我跪三叩九，额贴凉砖，此生头一回拘心缚礼。姑母溘然长逝，旁人或不知，但我同他自幼结识，仁圣强捆兄弟情脉，纵是造伪三载，也当知心色，况乎二十载春秋共沐！岂能不知他心中快意胜悲戚，令律督疾行阡陌、带我重谒乾清又是为何！】
【雷霆天恩，雨露天恩，然我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向卑爵低头颅！故辞云】
都察院诚奏实群情，昭著民父恶积祸盈，草民尝着飞鱼六年，鲜有功绩，惟独骂名可累三等身，隐居田园四月，更是颗粒无收，仅塘存腴鱼七八。民父愧天怍人，草民德不配位，杜氏一族厚忝太后慈恩、陛下圣怜久矣，何敢再受陛下下车泣罪。【我将告罪词肇之煌煌，大胆试乾坤，也诉真言】
草民当不起陛下一声“表哥”，无颜见太后。
【朱缵的表哥初时是亲切，转仕是隐耐，最后是悬刀。枉我自狂傲，曾诩救主，却无能在斡旋中力挽天澜，致使她至死不见杜家千秋钟鼎，抱憾病榻，世间大不孝者——】
【莫过是我。】

【 自登大宝，受过几多清儒进辄称咎、退谓避禄的沽名，我亦不妨从之，作邀幸的青云阶，不恡甘贺。概应礼法既为名器，奉天殿上的御座便抵不过是受命于天的篆印，摒人情，绝私欲，好一个垂衣圣人。 】
【 可不知多少内侍犹记，正泰九年的冬日，飞雪似霰，仁寿殿降旨乱杖杀少君乳娘，我执意横臂阻之，悖逆西宫主人。次日，便有懿旨命晋王世子朱琬入宫行走。十五年恩养，不假。可意行废立，从不是欲加之罪，自那日而今，再没有一片雪是无辜的。 】
去岁十月，律京臣亦于此地血谏，道他愧天怍人，要保你杜文烈德不配的位。
【 杜氏满门的罪孽随仁寿殿殁去，枝表难独，眼前已革职爵的世子亦再难成气候。可她权倾朝野十五年余下的羽翼、爪牙，无荫可依。联结勋戚的九江王甚或表请嫡子正统，继嗣同五年的认母，已教他忘却罪庶之子的本分。我欲植孤杜以拒宗藩，又或者是，如前所述，杜惟名委实是一把好刀。于是顾他腰侧悬的春雷空鞘，缄默一晌。 】
十五年春，太医院便呈案，道母后疾笃，恐怕熬不入冬了。【 金乌高明，抵旋天光，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
她去时病躯尽瘦，却极安详，谓别氏将自有造化，却仅挂心你。
【 正如眼前人，心中尚存一片煌煌正道，却无士大夫践守的恒念；身许杜氏，又疏父母宗亲。天底下，还有甚么能束缚他？唯仁寿宫檐下风铎与雀音、锦衣卫所里的刑镬与刀笔，而已。 】
她怕，咏光与春雷长朽匣中，不得闻不平而鸣；大丈夫七尺之躯，难快意于田畝之中。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