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西华门前停了，皇后宫里的大太监亲自来迎，一路沿着甬道左穿右插才到了长春门，影壁前站定，捋了捋这一身不大合适的官服、朝珠、顶戴，生像个戏子扮角儿，那厮哈着腰念了句——“七爷，娘娘在屋里等您呢”，忙又敲了一把他的帽檐】
胡吣什么！是国舅——爷！
【尾调拉得极长，末了还白了他一眼，大摇大摆的跨进院里，一路走一路还碎碎不休地念着】这当得什么皇后，这么小的院儿，住着也忒憋屈。
【待上了阶，里间早将绵帘子掀开来，又转过一道屏风才见着座上人，大清国的主子娘娘，我的嫡亲姐姐。环顾了左右一通，清了清嗓，打着千儿】
奴才宗保，给主子娘娘请安！

【宗保是在博尔君盛极时所诞，彼时钟鸣鼎食烈火烹油之势自然不胜枚举，想来也因此便养成了他的纨绔做派。待其后宗族衰颓，他仍改不了原本的脾性，也就与这情势格格不入起来。我与他虽是同枝，打小亦不亲厚，左右不过是年节里讨的几句喜庆话儿，也再无他。】
【至于叩德氏，原是族里老人去攀来的亲。叩德一门新贵，在京中倒也算得是有头有脸，偏生这位弟媳派头大的很，聘礼都送去了好几波这才将将应下。我未曾见过她几回，只隐约记着有个好样貌，可惜眼皮子极浅，不是个能成气候的。】
【待人来时，正窝在靠椅上逗猫儿，听见响动倒也没抬眼，护甲绕着那猫脖子打了好几个转儿，这才似想起来人。抬了眼，声儿也是不急不缓。】弟弟脚程快，不及通报，倒不知你来了。
莺儿，看座。
【至于那叩德氏，连眼风都未扫过。】

（主子娘娘逗弄猫仔儿的辰景里，捺不住眼风直往旁处溜去，只恨要垂首躬身做出副奴才的妥帖样儿，才不得将这华蕤绛阙瞧个周整。那架上搁的是甚么钟、几上修的又是甚么花儿？若置于平日，必是要扬了声好好问上一嘴，归府后业肖着模样置办一番，然跟前这个样态姝丽的凤主儿显然无心同我拉家常，就凭步入殿中至此她不曾分来的眼风，我早已揣想出一二的蔑漠）
（嘁，不过是逞了新帝的威风，转目间，便要罔顾这血浓于水的亲情了）
（她未对我发话，自然也不敢多舌，只于侍婢挪来两张软凳时拐肘碰了碰宗保，随人起身谢了恩，才又拿捏着礼数好生坐下了）

【座儿上叫起，才悠悠地掸了掸袖口，大剌剌往一旁木椅上坐去，应会小丹递来的眼神，起先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捋拉着盖碗下的热气，定睛才一瞧这半蜷在沸汤的明前龙井，眉心一拧，反显出些嫌色】
我说姐啊，你都是主子娘娘了，这内务府怎还没个眼力见儿的。
【掀开盖碗拖着茶盏略举向她那处，又一个劲儿暗道】说是明前茶，真当咱们爷们砸吧不出个味儿呢？
【这向女人的胳膊肘又捅了我一道，适才想起来要紧事，止了话头】
噢，那什么，我皇上姐夫怎么时候给咱家推恩？别的不说，我这皇后的嫡亲弟弟，怎么也得，得给个散秩大臣的衔儿吧。
【将就顺了一口茶，自又小声嘀咕着】前朝几个国舅爷，可都是中堂大人一等公呢。

【他眼巴巴的往禁城里来这一趟，自然不是来同我闲话家常的，原打的是领这恩旨的主意。倒也无怪，这最小的宝贝疙瘩，本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旁的没学会，游手好闲的本事却半分不差。再及那叩德氏的枕边风，这才有了长春宫这一出。】
【可惜，我却没功夫和他搭台唱戏本子。眼风往他那茶碗儿上一扫，不冷不淡道。】都记好了，七爷不爱吃茶，下回若见了人，只管给碗白水就是了。
【到底仍是听他把这“要紧事”摆到了台面上来，指甲拨了拨那猫儿背，那活物倒很通人情似的，一溜烟儿往里间去了。】弟弟文韬武略，只供个闲差岂不委屈了。【抬眼看了看他，未及他琢磨出这里头意味，又道】翰林院、前锋营都尚有缺，漕运也紧着人手，再有，往北边儿去的驻防将军也是个从一品，你瞧瞧这里头你哪个能担的，只管领了去。
【稍顿片刻功夫，再叙。】皇上最识能人，这是上下都晓得的，弟弟往后若能干出些名堂来，我这做姐姐的，脸上也跟着沾光。你说，是与不是？

（临了这一开口，心头愣是“咯噔”一下，直暗怪坏了事儿，一双蛾眉蜷了又展，于这半晌的阒默里，压了口茶水，才又清了嗓道）
娘娘恕罪，这茶妾身喝着就挺好，宗保他爱逞个嘴皮子痛快，您是他嫡亲的姐姐，还望多担待些。
（一时间捧在手里的茶碗也跟烫手山芋一般，略呷了口便归置于手畔的小几上去。人情练达的世俗里打过滚，也晓得刻下求人苦窘，支着张笑脸，又续来后话）
这，这推恩的事儿吧，宗保没那样大的能耐倒也罢了，只是——（知晓此事泰半撞了南墙，遂退而求其次，搬出了一番慈母做派）您看存裕是您的亲外甥，眼瞧着也要上书塾学学问了，若能得个文翰大儒甚么的多加教引，来日才好效忠朝廷、光耀门楣不是？

【他们嘴里的存裕我又如何不晓得，我的这位内侄同他的阿玛一样也是个闲散脾气，莫说是光耀门楣，只怕这博尔君的百年基业也不够他挥霍的。可心里也明白他们夫妻二人对这子嗣的看重，往后若想在府中搏个脸面，多半也就靠了他。】
【这才看向那叩德氏，眼瞧着是个圆滑事故的主儿，却不知日后宗保要被她如何拿捏。】存裕若当真好学，是个可造之材，自然也是咱们博尔君的造化。只是这文翰大儒倒是不必了，这些老夫子虽知道做学问，却不好当人师，想来他也听不进去半点儿。文膺底下却有几个不错的鸿儒门生，叫他挑个好的去便是了。
【一壁话儿未完，却听宗保竟又提起皇帝来，不禁瞥了他一眼。】皇上的家事，岂容你这样置喙。

（自叩德至博尔君，我嫁得不可谓不风光，元昔闺中老人都晓得我的厉害性子，博尔君府上也没几个能掌事说话的妯娌，何尝遇过这般丢面的事儿？余光掠过身畔宗保，假做镇定剥着跟前的松子儿，实则银牙暗咬，要思量来一个说辞）
（要说到底也是为博尔君盘算——存裕不是她嫡亲的侄子？我同宗保一番苦心，倒是落不着半分好：足见一朝临了天子堂便有由头六亲不认，话又说回去，不仰仗着万岁爷，她有甚孤高的资本？）
娘娘，（仍旧笑着，话中含沙射影地提来博尔君眼下的颓状，她所谓的风光，到底也算不得她的）而今博尔君一家荣赉可都仰仗着您呢，倘使您不是中宫主，妾身同宗保哪敢这样为存裕打算呢？
（慈母心肠向来是一点就透，可她好似刀枪不入地，半点都难动容）说到底，也是盼着存裕随位大学士好生进学，不啻是学学问，往后仕途有人引荐，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漫不经心地剥着橘子，要说是御贡的就是比市井的好，这么硕大一只橘子，清甜无籽便罢，还忒厚实的瓤儿。左右瞧着小丹打圆场的脸面，很是不在意，倒同她递去一瓣】
嗐！主子娘娘说着玩儿呢，自家人到底是掏心窝子的血亲，娘娘还能不为着打算了？
【我上头那几位姐姐啊，最数现在这位最轴，要我说这男人得哄着，得顺着，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皇帝皇后又怎么着？还不是过日子的两口子，再瞧我们小丹，咋看咋顺眼】
我的好姐姐，皇后娘娘诶，咱们也是为您好。这要是小家小户关起门过日子就罢了，我姐夫那可是皇帝，你凡事性子和软点，说点好听话，男人嘛，没有不吃这套的。难不成你真乐意他把你摆着供着，跟菩萨样儿的，初一十五来上柱香就走，那多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