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青山，与月同挂，已是黄昏时候。因值早春，夹道山樱弥漫，一阵晚风披拂，便簌簌落了半山。而青蔓蒙络、草树掩映的尽头，却是一驾青壁马车辘辘驶来。许是主人不急，领路的辕马徐徐，绵绸车帘亦款款，只倏尔一晃，搴撷下道旁两枝粉英】
哥哥，你瞧，好看吗？【窗边旋即探出首来，明艳容冶的一张芙蓉面，正是含萼未拆的年纪。玉纤随意拨弄两下鬓边琼蕤，便引得落花满襟】可惜离了枝，这花儿便活不长久了。
【少选之间，又缩回厢内，只两手巴着窗沿，细声叹道】还有多久才到驿馆呢？困在这车里一天，已经好累啦。

【瓦上雪消得大略残尽时，我得了吏曹朋侪递来的准信儿——考绩居优，不日便可擢补正位】
【正河台匪是个司秉钧轴的要位，却仍是我以窃谋威名路上不可小觑的成效，这劳绩也令终日浊躁的灵台闲适了几分，才肯分暇携阿娇薄游固安去】
【帝辇同驻衙实则相距不远，曩昔解缰驰去只需半午时阴，那时务求的是急迅，今日来觅的却是怡然。任辕马驻蹄闲踏也不顾，为的便是小妹这般拈华自饰的情致】好看。
【展臂拂过她荔腮，是将垂在玉颈侧的几捋柳丝扶去耳后，极是耐烦地答】若不离枝头，它又从何去晓得“人比花娇花无色”的理儿呢？
【舆夫正松缰蹴踏，闻了娇声低怨方打叠精神，车毂辚辚，渐能挟起阵风尘】这般好生在车内坐着也嫌累？我素日往来可都是驾马，那才是你受不住的颠簸。
坐过来些，仔细受了尘土。

【濡沫多年，自有一份互契，只身侧几声窸窣，即知是他伸过手来。鬓云微亸，花枝旋坠，原是因着要略微偏头，以令他如愿拂去雪腮旁几缕扰人的青丝】惯会诓我，什么人比花娇，我才不信呢。
【这便抛下青帘，依言坐近，渡去大半春信香气。幼时生变误了开蒙，其后虽也因缘际会识得几个字，到底未受那一套纲常伦理的道统教化，容止总比常人逾矩寸许。入京后倒是碍于身份收敛了些，但而今厢内只两人，又忌惮什么钩绳规矩呢？】
怎么是我受不住颠簸？分明是哥哥舍不得我受这颠簸。【秋波瞥去，指端残英似的一片轻红也落到了他臂侧】我倒想学骑马呢，从前是没机会，而今，却是不知道要同谁学了。
【话内话外，道与谁人，自不言而喻】

【巧言令色是沉浮宦海后常饰的假面，这份鬼蜮鳞甲并非不曾携入内宅，譬若搪塞那失谐的嫡妻时、恫喝那失次的戾母时…偌大私邸中，也惟二人值得我倾心交托——挚爱与小妹。说来可笑，安于陋室时可珍可顾的亲情反在我迁乔腾实后翻作毒药，回身四顾，留在身侧的竟皆是些本无亲缘的外人】
【不错，阿娇的小妹之名不过是虚担之位，她本是白山脚下与我偶逢际会的萍水客，孤苦仃俜的药局小婢，若非有一副至情至性的烂漫作风，惹人念旧怜弱，又若非我一朝抟风得势，恐怕叩德氏的玉牒，也添不进她这一笔】
我自然舍不得。从前委顿时便不提了，如今既是我把你琼枝玉叶般将养着，便不能负了一番苦心——
【偏首蹙眉，一双手交叠覆在心口，是佯作惋惜】和我日夜奋勉挣得的银钱。【攫金的欲壑从不展于人前，也就是同她顽笑时，才不介意偶露端倪，是因为稔知伊人脾性，不会贸加忖付】
【眉梢飞扬的好似栊外绵峦昂霄，半眯的眼尾也衔笑】丫头如今也学会话中有话了？
【以手支颐，愁压眉倒】嗐，真不知这一方轿笼里，还有谁能教这丫头骑马，委实让人头疼。

【只消一抬眼，便可看见他舒朗上庭。分明是不宜颦蹙的剑眉星目。遂肩头一浮，按指在他眉心，将那一缕佯作的愁绪揉散了。待双目相接，方眸尾一扬，嗔道】
你便气我罢，又着了你的招了。
【从前种种菀浊困滞，固然已作闲时玩笑，但审省到极深处，仍知自己并未臻至弭于无波的境地。以旁人看来，昔年不堪，合该及早淡忘；但放诸此身，却不免总想从极苦涩中，节选出几丝可供回味的清甜】
哼，这还不容易，【春纤敛入袖中，却将柔颈稍偏，在他宽阔肩头寻了个好倚处。眸光犹然带笑】当然是找我小谢哥哥学去，谁稀罕你这姓叩德的。
【自他弹官执笏，而至殊渥加身、荣荫全族，已是几载倥偬。但我有时仍会想起眼前人当初的模样，那是还远在他应试揭榜、意气风发之前的故事】

【不论眉间的愁霾絮得如何深重，大抵是都抗不过她柔荑抚循，而况是假作的忧烦？只消葱指一按，霎时舒展了开，还添进了新的夷愉】
【她偎来肩头，轻灵的语调霎时牵引我神思回溯，去顾念曩昔做一介寒屋书簏的旧日时阴。那从来匪是段值得品咂的烂漫韶光，雪虐风饕在耳畔日夜环伺，家慈皲裂的手足骇心动目，每每思及此间，我都不由地一再疑心，母亲待我究竟真心与否？若是真心，何来今日的专揽跋扈乃至不顾我清誉前程，若是虚假，那些衣敝履空的相依岁月又如何解释】
【所幸纵然往昔旧事遗给我千般苦、万般恨，却也赠了阿娇，聊作几分纾解，才令我在昼耕夜诵的晦暗岁月里，勉力觅得一束微光】
好。【一时间的感篆五中，让我轻易却郑重地慨然许诺】无论叩德清都如何，你的小谢哥哥都永远在这儿。
你的小谢哥哥曰——【好生将眼底涩意回拢，不愿这激绪浸染游兴，打叠起精神含笑揄扬】学骑马算甚么，阿娇要上九天摘星也使得。

【果然，有些事不是一夕蝉蜕便能尽忘的】
这样啊……【心湖波平，再多不安拍岸的白浪，终究也随他面上忧色一并退去了。甚至在他难察觉处，唇角一扬，无限意气地笑开。口中却轻描淡写】那咱们不去固安了，去摘星星吧。
【藏在袖中的素手循着颀峻臂肩而上，终于叠压在他肩头，托倚着秀润的下颌。眼帘随垂，掩住眸中大半神色。若非言谈间睫羽轻颤泄露天机，几乎就是一副毫无破绽的娇矜模样】
唔，先学骑马，再骑着马去摘星星。【言笑间，吐息的暖气全烘在他耳侧】怎么样？
【窗外察言观色的车夫不禁松了游缰，这厢反倒笑了。无需置否，只因我与他都深悉彼此，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不及他答，已松了手，另找了个舒惬姿势】
罢了。我还是好好跟着哥哥吧，毕竟我最擅长做这事儿。【指尖于丝缎上松松一划，蒙眬中，又觑见市喧中他英拔的身姿。喃喃道】这副背影，我再熟悉不过啦。

【打小饔飧不继囊橐无余的孩童，泰半是城府郁沉的，我却宁可自欺欺人，权当她明朗无邪，一如她唇畔扬与我瞧的笑，纯一不杂——实情却是，两厢皆自贫窭里长成，她机敏晓事之能，未必逊我】
【人尚年青时，总是不明白记忆的玄妙。它“褒善贬恶”，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若是不能尽数抹去，便“断恶修善”，为美好的事物再三添枝加叶。恰是因为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往日的重负。是以我愈见阿娇欢忻，愈能从自卑的泥淖中挣脱一些，好似只需她这旧人焕然改貌，我的鄙陋身世，便也一笔勾销了】
【垂目下睨，似有深虑。阔掌覆上她的，将掌心温热皆汲引而去，待她指尖的寒意略散了，又轻拍了几回，才应道】学骑马也好，摘星星也好，跟着哥哥，你想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可以，再不必拘着。
【絮絮道来，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在这番喃喃中定下神，再掀目直睇时，眸底已复沉澹，勾指悬置，在她灵巧的鼻尖处一刮】熟悉便好，你还要跟在我后头走完余生，可不能迷路或错认了。

【誓言于谢纯斋算是什么？是家慈见弃后的珍视十年的篦梳，是小亭送我登程远赴时檐下的那株月桂，是我贬逐粤西时仍随携在身的治水手札，是南巡碧波上薄幸郎的夤缘攀附——言信行果本就在我的人生中罕见如斯，刻下又如何能笃定地同她许诺，余生皆能守信不移呢？】
【可我偏就这般做了。经年后我将这段追忆取来酌量百次，也辨不清是受惑于她澄亮双眸中的殷殷神往，不忍拂她面子，还是当真高自期许，以为必能践诺。只知当下，我几无踌躇便将尾指勾上她的，应下了这盟誓】
好，小谢哥哥同阿娇，长长久久。
谁敢骗你？这般记仇的丫头，我可哄不来。【两厢凝睇对望，皆是欣然笑开。和颰排开青帘，徐徐晚风将此间誓言都送入山畔青树翠蔓的耳中，蒙络窸窣间，似有回响，又终归寂寂，任那辕马辘辘，驶去二人未卜的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