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阴蓊郁，漏下一片晌午碎金，熠熠在阶下。
独坐门槛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一只瓜纹狸猫光滑柔顺的皮毛。或是我力道不上心，没轻没重，那猫儿有几分不耐烦，几度坐起来，欲跑路到对面树荫下去。只我强压着它脊梁，捉着它后身，又提溜回来。
“我倒看你往哪跑，白吃着我的鱼干，陪陪我也不得闲？”

@韩润º

午间公务审完得早，周侍郎家送饭时往我堂中分了一匣樱桃煎。想来吃不得几口，便带来乌台同享。阔步穿绿荫，落得满头满身清爽。步进来，却见一衔蝉小子窝在顾佩之怀中，朗声笑：
“佩之在做什么——哟，竟向未见过这只猫，是小厮还是丫头？”
饶有兴致往前探步，却见猫儿挥爪欲逃，多亏佩之捉那猫儿后腰后腿才不叫它溜走。唬得我站定原地，遥遥看着，歆羡道：
“这是你的狸奴儿？还是豢养在大内的？”

瞧着是公泽来了，朝他招手。
“公泽啊，过来一起坐——这死小子，吃着乌台百家俸禄，倒也学着张牙舞爪，狐假虎威起来。”
手中小猫儿雪腮翕动，喵声阵阵，仿佛正骂骂咧咧。待他近了，我顾僚属多在午憩，与他说。
“去岁朝议，谈及观风之时，我已魂不附体，困顿天外去了，以为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到竟张罗起来，倒让我想起中山猫之典故。”

不等他说完，便撩起衣裾自捱了过去。食盒稳妥落在掌心，开了一半，却见那猫儿也嗅了上来。护着食盒递向佩之道：
“樱桃煎，吃不吃？——嗳，小子，可不是给你的。”
这猫儿确是顽皮。周遭静得很，我与他说话也是低语，唯这猫张牙舞爪，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皆对他太和善，给他了十二分的勇气：许是底气足，知道此处没人能耐他何，便也伸了大掌出去，教它闻闻，知道上头的的确确没有它的鱼干。闻言耳也一动，斟酌不到弹指，旋即笑：
“佩之与我心意相通。别处我不知道，吴越之地我是清楚得很。新陈良莠太杂，好赖皆炖在一锅，要吃便全吃了，要倒也全倒了；这锅菜，却是有主的，不该由客人来过手。”
横不知我这番话是否是云中雾里，兀自继续道：
“不过，到底是借来的威风——也要看背后出借之人，是谁。”

两指在瓜皮猫吊睛雪额轻轻一弹，嘘得它绕到了公泽袖后，方摸了一枚蜜煎子，嘴里冰澌一片酸甜。
听罢他的话，微笑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公泽说的这锅菜，想必是莼菜羹了，如今七月流火，西风渐渐地来，倒教我思起莼菜来。”
拢起袖子斜睨猫儿，低缓了声音。
“可你这个主人，可要亲自回去掌勺，颠颠火候？还是只遣个吹火小厮过去？”

那猫儿窜到我旁来，自然效法他捉猫的模样，拎其后颈使其动弹不得；一手扶稳腋下，另一手托其臀腿，翻手将猫抱了起来。那猫儿也是乖，虽然抻着胳膊腿，却不能跳出我手掌心。大胆觑他一笑：
“我哪里是主家，看顾过几年炉子罢了。这下若回去掌勺，那些眼巴巴望着锅里的人，定该说我是馋了；若不回去，则真真是“授人以勺柄。”
“佩之，你意下如何？”

他如今正儿八经问我，倒教我沉吟一刻。
"我倒有意去。只是我也未真入此庖厨拿过这一主勺，恐下面那些个只知添得火旺的蠢人，倒把我当得外人。"
当是正阳朗朗，偶有轻风过梧桐，交叠层累的碧叶婆娑成音，我伸出手，翻掌接了一捧玳瑁斑。
"二是，你知道，我性急，最见不得阴私奸邪勾当，若真遇到了掺沙混珠之事，怕要比外旁人还恨恶——你可别指着我做些和稀泥，替人善后的事。"

“肃清门庭确需要你。倒不知他们还乐不乐见我这张熟脸，或许换个旁的稳妥的来添柴，比我亲自上阵要好。”
观风之议，原本就像把剖胸的利刃。剖外宀的心，却也剖京宀的心。即便是浙D这样谨小慎微、难称权势的朝中小流，也成了观风之政中最迎风的一面，从今不得不剖验心迹。官家要看我们的心肺肠子，却不知浙D该如何切弊？是查庸官酷吏，还是查士绅巨贾？——直到这时，我才从浑然不觉中挣醒出来：原来自以为恣意随性的我，做到礼部侍郎这一步，也不得不顾听宀家的心意做事了。
这下，我也举棋不定。揉顺猫肚子的手渐渐慢下来，目光也愈见沉凝，瞧着他掌心斑驳叶影，低语：
“佩之，此行明面上是扬清激浊，实则还得制衡持中。”
两浙之地的地头蛇，说不熟稔，那实在是假话。掣肘是因为他们，贡税却也多出自他们。一旦抱了团，结了社，便自矜到不像话。不到万不得已，自然是不会拿自己地面的巨户开刀；可既已垄断、遭忌惮至此，岂不是浙D也得看他们脸色行事？于一个极年情的政D而言，始终短乡绅一头，是万万接受不得的。
“佩之是吴中人，不知两浙竟是何人把持。新浙D尚幼，旧浙D不存，是谁在令宀府忌惮——佩之不知吗？”

旁边之人眉目隐有忧色，我原以为他在浙路长任四五载，对之是了若指掌，可他如今这番愁眉，可知两浙并非清风明月之地。观之不胜唏嘘，昔日那位豪饮逍遥的韩公泽，竟也有两难之时。更知汴京的场子风云诡谲，下面二十四路更是一趟浑水。我原本应想到——人人皆道江南好，可江南路，亦是豪绅大户的砧板罢了。
“我明了。既不能伤筋动骨，损富庶根基，却又要束之手脚，莫使其妄想偷天换日，与我们论其短长来。”
覆掌拍上他的肩膀，慰道。
“公泽不易。”
兰台门槛不是个好的谈话之地。头顶那块“御史台”的牌匾后面生了一窝燕子，今日虽未掉下几块燕泥来，终归教人心有戚戚。那只瓜皮最是心心念念这窝燕子，此番一个打挺，翻了起来，瞪得一双琥珀珠浑圆，望着檐燕一动不动，只偶尔有两枚尖耳倏然一抽。
“自秦皇推天下为郡县，置吏繁多。然而乡土之秩向来都是大族宗老把持，再加所谓多是不贤之人的乡贤、巨富。唉，可叹再无更佳上选之策啊！”

“昔日我做观察支使，不治政务，所司只有监察而已。宗土上这般那般的事，诚也见过太多，知道那些乡绅本非什么牢不可破的联盟，因利益才结团。此行若去，便是要二桃杀三士的。”
片刻，又自哂：“噢，言生杀也太重了些。到底一个是父母宀，一个是衣食父母。——不妨说是化整为零。”
他也将言语思绪收在短短四字之中，恍然间坐直了身子，掸掸衣裾上的树影；机锋一转，手掌覆上小猫头，将它竖耳也按下去。笑谓：
“既得这个机会，你看，我要不要也同你一道走一遭？”
话到此处，却是笃定了主意。继续与他撸猫吃食不提。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