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望日，长安一百零八坊在这几日不设宵禁。
我时常听人说起上元夜的长安城。鸣鼓聒天，从昏至旦，燎炬照地，蔚为壮观。
怀着对这一场景的期待出了宫。在钿车内撩起帘子向外望去，此时只是金乌初没，却已热闹至极，所见场景比我想象中更加绮丽。
火树银花，歌舞杂技令我目不暇接，元宵这日寻常女子也可出门夜游，街上的男男女女相伴而行，脸上皆挂着笑。街边的小摊上俱是造型各异的灯笼。
“我要下去！”
马车本就行得缓慢，我不等它停住便跃下了车。一个趔趄后站稳了身子。恰在此时有耍龙灯的人群经过，围观的游人将我裹挟着往前去，将我与身后的宫人分开。
我被龙灯吸引了注意力，随着他们移动脚步。
龙灯表演颇为精彩，忽而腾跃，似要飞冲云霄，忽而伏低，犹如蛟龙入海。蜿蜒腾挪，花样繁多。人群时不时爆出喝彩声。我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一齐叫好。
待一段表演结束，人群散开时我才发现身边并无跟随的宫人，不由有些惊慌，略带无措地左顾右盼。

@展雄-

（上元节这天，阿婆有个固定节目，就是一边用力把纺纱车摇的吱扭乱响，一边唱词儿：正月十五月儿圆，千家万户共婵娟。她不识字，祖传的顺口溜却总是很多，惹得正在吃豆羹的小衣衣捂嘴偷笑。）
（而于我来说，这却不过是每个亟待熬过的漫漫长夜的再一次回溯罢了。）
（衣衣早已经用稻草和破布头很细心的扎起了一个小紫姑，藏在被褥底下好几天了。此时的她正悄悄蹲在屋后，把紫姑虔诚且爱惜的捧在手里，诉说着自己小姑娘的心事。）
（我听到她先是安慰紫姑，又说起自己偷偷去南曲收了姐姐们的衣服来洗，还差几十文就可以给阿婆换个不响的纺车了；哥哥的荷包旧的不像样，得抽空缝个新的，好歹出去做工要见人……说到高兴处肩头微微耸动——小丫头又在偷笑了。）
（清亮纯净的月光毫无保留的、轻轻的，像薄纱围绕在她瘦瘦小小的背膀上，将她的影子变得朦胧模糊。我揉揉眼睛，朝身后的树荫里隐了几步，才往城中人多的地方奔去。）

【改补7楼】
（前去花萼相辉观灯的人群浓稠，如同岩浆注满长街，游蛟般蜿蜒至远处我看不到的尽头。）
（我像一条鱼熟练的在沸腾的潮涌中沉浮游动，穿过一班耍百戏的，眼前又是一班火龙表演。
漫不经心的看着，附和着全心全意观灯的游人，发出阵阵喝彩；然而暗影幢幢的掩护之下，却用一把别着刀片的折扇，随意拨弄着身前路过之人的钱袋，若有粗心大意毫无察觉的，便随着人潮朝前一撞，同时手腕一转，用扇子将拨弄到的线绳儿绞一圈儿，再一挑……）
（一只石青缎面荷包到手，绣面是月白丝线的一对儿白鹤入云。在手中略一掂量，开心的咧嘴一笑，往人群外退几步将要转身离开，便觉后腰撞上了什么，下意识的折身回头——没人？又低低头再看——是位姑娘，独身一个。有些吃惊，可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笑。）
（头顶上成串儿的影灯随风吹打旋儿，光影跟着一瞬一瞬的流动，在我与她年轻的脸上齐齐投下形状崎岖的印记，一时红光焕发，一时黎黑晦暗。）

在这迷天漫地，车水马龙里我心里却满是茫然。我从未自己出过宫，此时只不知该怎么办。
起了阵风，灯火一瞬被吹得明明灭灭，忽隐忽现的光像是我此刻的心。
忽地有个人撞上了我，我转头望去，只看到了他的衣服，这是我没见过的料子，似乎有些旧，但很干净。
我仰首望向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笑的脸，目若朗星，这双眼这么看着我，不知为何让我生出几许安心的感觉。我抿了抿唇，鼓起勇气拉住了他的衣袖：“哥哥……”
我喊了一声，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补改9楼】
哎？
（“哥哥”两个字把我从一瞬的失神中拉了回来。两只耳朵发热，不用看就知道已经是通红了。迅速闭了傻咧着的嘴，将钱袋甩进袖笼里。这才拂开她的手，朝旁边一闪。）
小娘子慢点儿叫，哥前哥后三分险噢，这可容易出问题，说不清。
（缓了缓，见她没动静，便镇定自若的抱起双臂，拽拽的转向一边，实则用眼角又仔细的打量起她来——年纪不大，或是与衣衣相仿，举止衣着却与衣衣全然不同，准确来说，是与我从前所见过的所有女孩子不同……我什么没见过？南北巷子，东西大街，长安城中若说是娇媚人儿，南曲的如如姐称三谁又敢争一二？她的闺房咱也算是三进三出了。可想了半天，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不同……
耳朵又热起来，有些恼。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语气轻松的问）
怎么？这是跟家里人走散啦？
（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他避开了我的手，转向一旁。头顶的宝檠银钰将夜照得极亮，也照亮了他那正对着我的，渐渐升腾起红霞的耳朵。
我略略偏头有些不解，再次拉上他的袖口：“哥哥，你耳朵好红，是不是生病啦。”
待我问完，周围倏然沸反盈天，原是龙灯表演又开始了，龙虎腾掷的表演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忘了此刻的处境和他问出的话语。
宫中也不乏精彩表演，但在这里，周围人们的热情感染着我，让我能直观感受到在大唐皇帝陛下统治下的盛世，这一认知让我略微有些兴奋。
我紧拽着他的衣袖，向着游走飞动的龙灯而去。
龙灯一进一退，一舞一止，慢时雍容内敛，快时激越奔放，皆有不同风采。
“你看呀！”
我转头笑对着他道。

（捂住耳朵，激动的喊起来）
要你寡，雨女无瓜！

（听到她说我的耳朵红了，整个人一下子僵直起来，憋涨着脸，不知道如何回应，赶紧转移话题，）
说了别叫哥，我叫……
（喧鸣的声浪铺天盖地的打下来，把我们二人湮没，霎时间万物失语，我的名字也被这样的浪潮打碎消逝。又或许我根本就从没能说出过自己的名字，草芥微尘一般的我、与我不起眼的名字，跟眼前盛景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如果我再多读几本书，就会知道很多除了“莫名其妙”之外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今天的际遇。）
（在我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想明白之前，又已经莫名其妙的跟着她跑了起来。）
（端月的夜风干冷，横冲直撞的劈过人群蒸腾起来的热气，再梳过发鬓时便多了些潮湿的温和。
她飘起的裙带轻巧的拂过我的脸颊，覆上我的眼睛。眼前变成一片青绿色的雾沼，朦胧中只得见一个她——朱砂红裙跳跃着，和围绕在她身边的星星点点的火光。）
（停步时风止，飘带亦跟着滑落，蹭的我下颌微痒，喉头滚动。
我不知道她要我看什么，但我确实在她乌黑晶亮的眼珠里，看到了升入穹顶的烟火……还有一个，傻愣愣的我。）

撞入我眼帘的是他直愣愣看着我的眼，周遭的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都似在这一刻刷然远去，天地间只剩下我与他。看着他清晰可辨的眉眼，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别样的情绪，似是春风拂动杨柳，化作的无尽缠绵依恋，又或是落花搅乱池水，引起的涟漪荡漾。他也在我的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涛，汹涌地向我袭来，又温柔将我湮没。此时的我尚且说不清道不明那是什么，只知它让我的心脏快速跳动了起来，怦怦跳动声犹如化为实质，一声声传入我的脑中，屏蔽了我的思维，让我忘记了思考，只是怔怔的与他对视。
龙灯表演不知何时已经结束，换成了唱百戏的倡优，曲声传来，引曲过后我迟钝的脑中辨出了洋洋盈耳的唱词：“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唱的是长生殿。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过神来，脸上已泛起薄红，春风吹拂着我略微发红的脸颊，皎皎明月撒下的清辉照在他身上，投映进了我的心底。我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手却仍是抓着他的袖子。
“这儿人好多呀……”
我试图用话语打破这旖旎的气氛，也想隐藏起我的赧颜。

（肯定是因为刚才跑的气喘，我的心才打鼓一样咚咚乱跳。用手按住胸口，就跟犯了心痛病的阿婆一个样。）
是…是啊……
（眼神像清水潭里的小鱼儿，咻得游走，躲躲闪闪起来。我看对我所发生的一切奇遇浑然不觉的人群，看街边连亘的民居铺面重重，看烟飞星散的深沉夜空，唯独不再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出故作稀松平常的开口附和感叹，）
多好的人啊！
（说完我人就傻了，紧紧的抿住嘴——嘴皮子也不利索了，真完蛋！）
（不成！我在这儿是呆不成了！！转身就想逃走，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我的衣袖，还挺紧，差点拽我一趔趄。）
（歪身低呼。）
哎窝c……

不知是不是我吓到他了，他似是旋踵想走，但揝在我手中的袖子使他脚下踉跄，俯身向我倒来。
我感受着春夜柔风拂过我的发丝与衣袂；感受着雕轮秀毂行驶在锦街天陌上；感受着拽香摇翠的人群一波又一波经过我们身旁，感受着他擦过我唇角的柔软的唇和轻柔灼热的呼吸。
我不觉松开对他袖子的禁锢，那只手现在轻轻掩在了我的唇上，而我愣愣看着他。
天幕上璀璨的明珠星辰与人间满城的绚丽灯火俱见证了刚才那一幕，此刻又照彻呆怔的我。

……
（我知道自己趴在地上，姿态不雅，却无心在意。极为缓慢的、勉强的扭头看向她，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力气，脑子里乱哄哄的混沌一片，耳朵里嗡嗡振响。）
我、我……
（她捂着嘴，肯定是哭了！）
（一骨碌爬起来，想往前走几步，却又情怯。原本不自觉向她伸出的手也停在半路，手指微微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拘谨的贴在身侧，暗暗握拳。）
（过了好一阵儿才又鼓起勇气，）
平康坊…我住平康坊。
（声音轻轻的，生怕再一不小心轻慢了她。）
二三小街紧里头内一户就是我家……我家有个阿婆，我还有个小妹妹，我……
（头脸涨红，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自报家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负起必须承担的责任？还是我心底里根本就盼着她会来找我？）
（话未说完，却见远处一辆四驾华盖冲散人群疾驰而来，金吾卫佩刀金光闪过，尤其显眼，心中不由一紧。）
（看看车马，又看看她，登时明白过来。）
（我这样的身世，怎么有胆挂念谁……）
我刚才都是骗你的！
（转身就跑，水滴入海般隐入了凡庸的人群中。）

他走了。
我坐在回程的钿车内像来时那般撩帘向外望。一样的灯与月，一样熙熙攘攘的游人笑语，我的心中却没有了最初的欢欣雀跃。
我睁大了眼睛在追欢逐乐的人群中逡巡着，但遍寻不着我想见的面孔。
我失落地收回目光，倚在车内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
带笑的眉眼，泛红的耳根与柔软的唇一一掠过我的脑海。一切就像一场旖旎缱绻的梦一般不真实。
街上的优伶仍在唱着长生殿：“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悠扬哀戚的声音传来，我已无心去听，心里想着的是他最后留下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