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 救赎
每回，翊然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身旁的那个人都不在。
她想，她大概睡一会，他就会回来的。又或者，她是在做梦。
然而，都不是。
偌大的房间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熟悉又陌生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一片漆黑的夜里， 什么也没有。
翊然抱着头，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不，这一定是梦。
然后，在沉沉的睡意下，她再度昏然入睡。
“翊然，翊然？”
“什么？”当奕轩唤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是了，现在奕轩不是好好地在她的身边么。
她从他手中接过掉落的梳子，一如寻常地，做着清晨的梳洗。
所以，那些都她是在做梦么？
“奕轩。”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肩头，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
“怎么了？”
“晚上睡得可好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奕轩想了想，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案。
“我不记得了。”
翊然以为他随口说的，可他那时的表情却是难得的认真。
——“我不记得了。”
这是什么意思？
翊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自奕轩回来之后，但仿佛无人察觉，一切好地宛如当初该有的模样。奕轩依旧当着所有人的面会牵着她的手，也会在闺房里温柔地吻着她。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可是，翊然总觉得，有什么，改变了。仿佛裂开的瓷杯，在冰裂的纹理中间，隐藏了一条不为人知的痕迹。
“少夫人，宗主的书也要一起拿出去晒晒么？”来搬书的仆役问她。
“等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翻翻找找，从书架上一堆卷册中，抽出一卷无名的故事集。
那是奕轩给她看过的，一些不知从哪个国家收罗来的民间故事集子，亦没有写书人的名姓。
她记得，有一个故事是一个女子，成婚之后每夜都有男子在她身旁歇息，而清晨醒来却不见踪影，如此三年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终于女子忍不住，在一个深夜里，用蜡烛的灯光，照亮了男子的脸。男子瞬间清醒过来，道，吾本为魔咒所困，只有夜间能变回人形，本待一年便可解除咒语，而今，你我夫妻缘分已尽。说罢化身为白鸟，悲鸣而飞走。
那如果是倒过来呢？
“然小姐。”阿桂问她，“这本要留着么？”
“晒晒吧。”
入夜。当翊然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周围依然没有一个人。
什么也没有。
和曾经的噩梦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如露如沙，早已从手心中流逝殆尽。
不，她曾经发誓过，再也不要被这样的梦唬住了。
她再也不想闭上眼睛等待天明，咬紧牙根，用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在黑夜中起身披上褙子，系上软鞋，悄悄地，踩着窗子出去。
深夜的黄家宅邸一片静谧，白天的热闹都在月光下归为了一片空寂。借着月光，她本能绕到了更为沉寂的宅邸后墙边。
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但反正他黄奕轩也不会光明正大地走前边。
直到她背着本宅走了很远，听到一丝清幽的箫声的时候，她才知道，是对了。她寻着箫音，提着裙角，跨过石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来，只有那道熟悉的箫声越来越清晰。
翊然没有打搅他，也晓得不让他看到自己，就这样立在小坡下，静静地聆听着。
这样的音色，她听过很多次，但依然觉得很美，而在这寂静的月色下，似乎比白日里，更加打动人心。
然而，箫声在不该停的地方顿了一下，忽然变了调子，朝着翊然完全没有听过的地方去了。
这是什么？！一瞬间，翊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调。一种毛骨悚然地感觉忽然袭遍了全身。说不出的诡异，在发白的月色下，将人直勾勾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根本不能算曲调。
这是什么？！
“什么？”逸雅“啪”地合上了账本。他原本正想着如何为奕轩筹措与楚州联手海外通商的经费。听闻翊然的话，不由地愣住了，“那开头是哪首？“
翊然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六哥没说出“翊然，你太累了，想太多做梦了吧。”这样的话。
“应该就是寻常的《平湖月》。”
“这个？”逸雅随即转身取下架上的白玉箫，放到唇边试了试。
翊然点点头。忽而却瞥见奕轩掀起帘子，踩了进来。
“听说你们都在这里。哎，怎么，逸雅，今天想起摆弄箫了？“
翊然连忙眼神示意逸雅岔开去，千万不要勾起奕轩什么念头才好。可逸雅仿佛像没看到一般，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也不算，前天三妹非要缠着我教她的。哎，我倒是忘了，这曲子后头是什么来着？“
说罢，便又试着吹了一段然后停住了。
“这你都不记得了，三妹干嘛不来问我？“奕轩嘲笑道，取出腰间的萧管很顺当地接了下去，一阵清幽的音色瞬间飘了出来，然后——
这是什么？！
是和昨晚她听到一样的诡异调子！
翊然觉得仿佛整个人又要被凝固起来了。
“不！“
箫声在她的叫声中嘎然而止。
逸雅诧异地看着奕轩。
“这是什么？“
这一回，连奕轩自己也察觉了。
“这……我也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
谁能告诉我，这些究竟是什么。
翊然觉得自己有千斤重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却怎么也流淌不下来。
“奕轩！“
大概是哭也没有用吧。
“翊然，别这样。“ 奕轩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与己无关一样，”好了，我还有事，我要去一趟越水的港口。“
”不！“她突然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奕轩，”不要走！“
奕轩似乎愣住了，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重新用温柔的语调安慰她，“我是和四哥去港口看下新商船的测绘，不是不回来。“
“也不要！“一瞬间，翊然只想无理取闹。如果，如果这样就能回到过去的话。
“奕轩，我们还回得去吗？”如果当初就这样抱着他，不让他走，会不会现在就会不一样。
“回不去了吧。“良久，奕轩终于松开翊然的手，“我去办事了，我是宗主呢，翊然。”
我是宗主呢，翊然。
可如今我却只想要却只是你呢，奕轩。
这该是多讽刺。
“然小姐。“杏黄的灯光下，兰朝意外地给她递上了一册书，”阿桂叫我拿来的，说是您之前在看的。“
“这是？“ 翊然接过，却是那本无名的故事集。她翻开略略泛黄的书页，是了，那个故事还有后续：那女子决定去寻找自己的丈夫，仙人指点她，当要穿过无数的森林山丘，踏破三双铁鞋，磨掉一根铁杖，才能寻到她的丈夫。然而，当她历经七年，终于磨掉了三双铁鞋，寻到她的丈夫的之时，她的丈夫却因为咒语，再也记不得自己的妻子了。于是那可怜的妻子只得夜夜在他能听到的地方低唱着，他们曾经过往的一切，希冀着——
“啪嗒”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后面的章节，就此再也看不清了。忽然地，有手指停在她的眼眶上，替她擦掉了眼泪。
“别哭了。”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故事可以有无数种结尾，没人能知道所有的分叉点与结局。“
“奕轩……？”
那如果可以重来，他们还会选择这样的路径，然后走到同样的地方吗？
他们曾经在春天一起做过玫瑰饼，在秋日里一同采撷过金桂，彼时打打闹闹，嬉笑怒骂，皆是少年强说的愁，不过是一块甜甜的糕点收场，然后却一步步地不知不觉中走向了现在的分叉点。
难道，她当年是真的不知道么？
“奕轩，你不要离开，不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好不好……”她几乎恳求地说道，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直到感到奕轩轻轻抚着她的发间。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把我绑起来吧。”
她惊惶地睁大了眼眸。
他本想开个玩笑，说出口却觉得并不好笑。
“对不起，翊然。”
fin

四哥说，夏末会有坏天气，但是不用担心，早已根据往年的惯例做了预备，叫各人皆不必担心。
然而，翊然总觉得哪里有隐隐的不安。明明城里城外都差人检查过了，但总觉得什么地方，似乎有着未知的事情要发生。
风平浪静，苏苑的天空，抬头望去，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好些。然而，过了正午时分，忽然说变就变了。
一阵风席卷着低压的云层，铺天盖地涌了过来，转眼间昏暗了全城。
台风来了！
比预想的还要早几天。
不对，翊然终于想起了哪里不对。
“奕轩在哪里？”
逸雅被她问地一时没明白过来。“奕轩？他怎么了？”
翊然说不出为什么。只管四处乱跑，根本顾不上顷刻将至的狂风暴雨。
“奕轩！奕轩！宗主在哪里？谁告诉我宗主在哪里！“
“宗主？宗主他早上说是骑马去了。“直到马夫来报。
“哗啦。“天边一个白光划破云层，照亮了空荡荡的马厩，以及，一旁，翊然惨白的脸庞。
“奕轩！奕轩你在哪里？！“无尽的昏暗里，她策马狂奔。暴风飞掀起斗笠，倾泻的暴雨毫不留情地如注地灌入。
雨水模糊的眼前，她想起那个没读完的故事，那结尾，究竟是什么。奕轩告诉她，故事可以有无数种结尾。是男子从此再也想不起来，还是女子的低吟终于破解了黑暗的咒语。究竟是什么。
层层的黑云间隙中，露出熹微的光线，照在她的面前。
那是黑暗终将散去么？
她终于看到了。
“奕轩？”
他牵着马儿，一如往常地向她走过来。除了额头发尾上渗下的雨水，脸上，依旧挂着她最熟悉的那抹不经意的微笑，唤着她的名字：“翊然，你怎么也出来了？”
“来找你。”
于是，她也笑了。一切，仿佛都久违了，那曾经少年少女时无所畏惧的表情。
是了，奕轩的骑术比她还好些，在外头的经历也比她多得多，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避着风雨。
是她多虑了。
接下来，他们应是一同牵着马儿，一边讲着当天的见闻，一边互相调侃着，再打赌着过后天上会不会出彩虹。就算淋湿了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回去换一身衣裳，喝一碗热烫的姜茶，然后再被父母亲们雷声大雨点小地训一顿吧。
于是，翊然走上前去，去牵他的手，准备往回走。
然而——
“奕轩，你手好烫。不对，你的额头——“一瞬间，翊然只觉得一个滚烫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肩头，“奕轩，你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记得了……”耳边传来那让她最恐惧的这一句，然后，忽然，她觉得肩头更沉重了。
“奕轩，奕轩，你看看我，你说说话啊，不要！！！！“
暴雨，再一次倾斜如注，打在翊然的身上。黑色云层下，再没有一丝的光亮，仿佛要将他们两人全部淹没。
“不！！！不要！！！“
来人啊，快来人啊。
谁快来啊，救救我的夫君。
救救我的夫君！
我不要再失去了他，不要！！！
狂风呼啸，掩盖了她的声音。天地间似乎除了他们，再无旁人了。翊然咬紧牙龈，将奕轩放在膝头，然后，对着身旁的马儿用力一抽马鞭。
“星尘，快跑，快回家，快！！！“
当逸雅派人追着马儿把他俩接回来，翊然惊魂未定站在奕轩的床头，原原本本地将事情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之后，向来镇定自若的苏琳不由地失声惊叫了一声，差点一头倒在后头的谢昱书身上。
“琳姐!“昱书连忙扶住她，转头对翊然和逸雅道，”你们俩先照看着宗主。我陪三夫人出去。“
两人点点头。
“翊然，你也去歇息吧，我看着他就行。”逸雅劝她，眼看劝不动，他只得换个说法道：“那你先去喝碗姜茶。等会再过来。”说着使了个眼色，让田儿同兰朝硬拖着她去了。
而窗纸外头，那细碎的声音，也幸而未被翊然听闻进去。
“琳姐，你先回去歇息，等他醒了再来，未必和……一样，你先别这样想……“
逸雅忽然想起从前家里的传闻和他那已记不清样貌的叔父来。
只不到半柱香的时候，翊然回来了。
“六哥，你去歇息罢。“
逸雅摇头，只叹道：“奕轩他在想什么啊……”
是啊，该用的药都用上了，病榻上的人却一直高烧未退，并没打算给他们一丝的回应，翊然觉得，他似乎是正在别处经历着一场大的斗争与噩梦。
“故事可以有无数种结尾。也没人能知道所有的分叉与结果……”她无意地重复着奕轩曾对她说过的话。
“你说什么？！” 逸雅忽然弹了起来。
“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于是翊然只得那个夜间才能看见丈夫，却因为自己的好奇使得丈夫因魔障而离去的可怜女子的故事同逸雅说了一遍，包括最后她没来得及看清的结尾和奕轩对她说的话。
漏转三更，雨依旧未停，外头的风声，吹得竹叶森森作响。
“我们终究不可能看透所有可能和结局……”逸雅逼着自己不得已重复了这一句。 那是最后一回面对面的时候，他的胞兄对他说过的。
“如果奕轩他不醒来，是不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故事与结局……”
不知到第几天的时候，翊然听到眼睛发红的逸雅跟人咆哮道：“闭嘴！不准胡说八道！宗主还好好的！“
他们本无意掩饰什么，却不料宗主病危的消息越传越多。
然小姐，七少爷还好吗？
夫人，宗主会不会有事？！
她无力解释些什么，只觉得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跌落无尽的黑暗。
奕轩，大概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选择的地方，既然你不想回来，那也带上我一起走吧。
“再给我乱传消息，小心我先削了你们的耳朵嘴巴！“
六哥，不要了……她刚想消停逸雅的火气，却听见床榻上传来虚弱的一声。
“算了，逸雅。“
她和逸雅齐齐回头，直愣愣地，一副几乎不敢置信的样子。
“算了，我又没死。”床上的人轻笑道，手指轻轻地覆起了翊然的手背。
翊然此刻只想扑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而当逸雅很适时地准备掩门出去的时候，却被他抬手阻止了。
“逸雅，我好像……梦到静姝了……”
“什么……”
翊然看见，此刻的逸雅仿佛如鲠在喉，咽了半天才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轩哥哥，别下来。’”
一滴泪，不知是三人谁的，从眼底，滑落到了心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