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盼来几日休沐，睡到日上三竿才出了府门。在南城闲逛了一圈，最终挑了处天桥的茶馆，水牌子上头龙飞凤舞的大字儿写着今日的书码儿——《杨家将》，兴冲冲地进得书馆叫了茶水，也没看和自个儿拼桌的是何人，只等听一出好戏。可惜今儿这位说书的嘴上实在没工夫，还没半个时辰，栗子吃了六七个，不禁抱怨。】
这讲得是什么玩意儿，舞舞喳喳的还直打锛儿。
【直到那说书的又吃了栗子，终于忍不了了，索性把手边的茶盏一推，叫个倒好。】
好——哦——

【春浓柳绿，是日天晴。宜踏青，宜放风，宜簪一朵明亮的红珊瑚，踢踢踏踏出宫去。】
【我带着陆成，他提着画眉笼子，寻的是一间茶馆儿，闻说这般地界常聚些逗鸟遛狗的懂行之人，而民间说书先生讲起故事来，定也与我素日常听常见的不同。】
【只盯着那一桌一尺，捻着山羊胡须吃栗子的老头儿，我实在是很失望。】他这是讲杨家将还是糟践杨家将？那我这趟算是来瞎了呗？【耳畔恰落了一声倒彩，便将星眸一睐，与拼桌的人颇惺惺相惜的对上一眼。】您这声儿可以再大点儿，看他羞不羞——

【因自个儿这声倒好，引得整个浪儿茶馆的听客一阵哄笑，更是激得说书老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临场反应的本事，着实是差了点。】
【边上递来段脆生生的京话，侧头看去，才注意到拼桌的这位四九城格格。听她一张嘴就是地道的京城官话，话音儿都带着皇城的傲气，后面还候着位提笼架鸟的小哥儿，想必是位从小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主儿。今日听这场书，恐怕都是污了耳朵，同她笑道。】
格格可憋想了，就这样也敢上台的损色，还能知道羞？
【眼瞅着那老头说不下去了，又仿佛不怕火上浇油似的往台上补一句。】
你也别在上头吭哧瘪肚了，换个说话顺溜的来吧。

【他的倒彩迎来满堂哄笑，在这浪潮似的热闹里，我咯嘣咬碎了一颗辣炒花生，颇粗糙的咸香味儿弥漫在齿颊。一瞬的体感其实很微妙，这是红墙外的人间。】
【我从四九城最中正位置的、富丽堂皇的紫闼中来，见惯了谦卑如芥草，伏身坐低至连眉目都模糊的侍从臣下，故而，这极新鲜的感悟充盈心口时，竟粲齿一露，笑靥也浓。】您说他，吭哧……什么？
【今儿个没带凤冠鹦鹉出来，委实失策，它学舌可比我厉害多了。】您是奉天人？

【经这么一闹，书馆儿老板都已上台致歉，允下再换上一位有传家小说故事的说书先生。许是刚才用词在京城太过生僻，叫旁人根本听不懂，便把刚才那话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吭、哧、瘪、肚，就是说这老头儿说话不利索，半柱香也憋不出一个……
【尾字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说话的是位金贵的格格，而不是衙门里那群大老爷们儿，再说下去着实不合适。于是硬生生地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换成一句体面的话再说出来。】
……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后得她如此一问，便也如实作答。】
在下祖籍黑龙江，幼时在家乡生活过几年，学了也土话老词儿，偶尔说说也有意思。

【他眉眼生得英武，颇有将气，不很面善，但其实显得很正派，故而，愿意凑上小脑袋听他说上几句。】哦……【这句拖得长长的，他解释得极清楚，心中陡然升起盎然的兴趣，一贯直来直往的好奇心闪烁在乌黑正圆的瞳仁儿里。】你这家乡话很有意思。
【抓了把葵花瓜子儿在白皙掌心，洒进鸟笼里，听画眉咔吧咔吧磕。】黑龙江挺远的，我打出生从未离过京畿，不知你这故乡，有甚么特别之处？
【问话落定时，冲陆成略抬了柳叶眉，他很知意地为面前人斟了杯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听人也该有个殷勤态度。】

【没想到跟前儿的格格好奇心颇重，问完东北话，又问东北之事。不过已有多年没和人聊起东北旧事，眼下这位娇俏的格格这么一问，便也来了兴致。不管台上又换了何人讲什么书，只管打开话匣子。】
冷！贼冷！咱们京城最早也是十一月入冬，但搁黑龙江九月份就冷的要死，冻得人直哆嗦，屋里不烧炕可待不下去人。
【一边说话，一边接了茶，和那位小哥致谢道。】多谢多谢。
【那杯茶温度不冷不热，但还是捧在手中，和幼时在索伦顶风冒雪地跑回屋内抱着火炉子一模一样，感叹道。】
如此一比，还是京城好啊。

那岂不是近有半年的冬天？【扇尾檀柄轻轻在掌心儿里敲着，若有所思。】真是不错，我最爱那个时令。
【这茶馆是市井一隅，平常人看惯的嘈杂热闹，于我却殊异。在他同陆成道谢时，分神去收了几缕说书先生的尾音，确凿今儿个这故事着实不甚讨我欢欣，故而，更一心一意地同人探讨起风俗人情来。】
但说起来，北边儿该是最保留咱们旗人传统的，冰嬉、射猎、跑马，我倒是都很想见识见识。
【笑吟吟地一点子粲然，沁在眼尾。】不知您来京城几年了？

【小格格快言快语，心中对冬日皑皑白雪的向往，或许也是自京城西山晴雪的景致中得来，然而若是真去过那等有半年冬天的苦寒之地，恐怕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冬天最冷那几日，得有将近八九个时辰都是黑夜，但看她满心好奇，总不至于扫了兴。】
风俗传统之事上倒是确实如此，辽东及更北的地界儿是咱八旗的兴龙之地，连狩猎捕鱼都贼有野趣，和东北林中比起来，京郊马场那跑马那就是遛弯。
【稍一停顿，又道。】不过咱们八旗先祖自盛京入京，或许就是因为京城暖和些，老祖宗的选择总不会错。
【与她聊的兴起，但没想到自个儿今日这一嘴大碴子味儿太重，叫她误以为自个儿才没来京城几年。于是换上点儿京城口音，笑道。】
在下打小在京城出生，只不过去黑龙江老家住了几年，如今回京也小十年了。

你说的也对，但若有机会，这大好河山，人间气象，能多领略一分，我都觉得开心。【我确因血脉，塑成了一尊金雕玉琢的矜贵壳子，但这无疑也是一种困囿，我胸壑中始终怀有对自然万物、俗世三千，欣欣向荣的憧憬。只不足与外人道，轻轻一叹，少女清浅的一点子愁。】
越听越觉得，就怪可惜的。【又聆后话，长睫扑忽出笑意，明明亮亮。】原是如此！你不这样讲话，我都听不出来你也浸于京中小十载。
【又絮絮闲谈，至果盘茶水皆空，与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