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二年三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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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月甫至，人间还寒乍暖。但春江融融，垂条渐次的嫩芽青黄已可隐隐映见了。）
（虽父兄此前与竟陵钟氏亲疏都无，为着棠梨之谊，也为遣她时来寂寞，便也常往这座宅邸来寻，若闺中一般作伴谈笑。是日，与朝云同游小园。手端小钵，赏逗着洞池游鲤。）
（高门大户，皆慕风雅。便是内宅景致倒也不厌精细。一方洞池本为人作，立意古朴宛若天开。扬食入水，且见一尾尾鱼儿都来竞相争逐。唯独一条金碧的鱼儿意懒态闲般置身于鱼群外围。另有一条红白相间的锦鲤，瞧见饵食，本来也是凑了过来。然而目及那条澄黄的鲤，便也离了鱼群，义无反顾地舍弃上头抛下的精饵细粮游到它旁边去了。）
：“那条黄金般颜色的，像是小钟郎。”
（这般说着，缠着轻软纱缎帕子的手朝着那条追随而去锦鲤遥遥一指，不由生笑。）
：“至于这条红白花斑的……唔，依我瞧着，倒觉得甚似是你了。”

（ 炳月樱笋时，阿母便遂了春风意，从冯府捎来一盘东吴莺桃。傅母则一如往年的习惯，将这些珠圆玉润的红玛瑙们，盛进红瑛碗里，淋上一层乳酪和蔗浆。）
（ 我如是捧着这碗朱樱，追着那东风与漫天落谢的桃芳而来。在梅兰苑里寻到了最盛的一枝春。）
：“小阿萝——”
（ 是季春了，梅树已去了芳华。那横斜的枝桠上尚还坠着前夜钟郎系上的一众花灯。偶有斑驳的烛蜡落在那疏狂错落的梅枝上，像在枯墨间挥毫点缀下几笔朱砂。可东风一晃，那几道烛花便摇摇欲坠，愣是在这春日里添了一丝萧索肃秋之感。）
（ 像是那终会谢的冬梅，亦像是这只绽放了几炷香时间的灯树——）
（ 便是来时那笑意也不由自主的敛下几分，只呐呐的将那盘莺桃递去，接过她掌心的鱼食小钵。玉笋般的指尖隔空一攒，将鱼食一并撒向池中鲤。目光却怔怔的追着那两条鱼儿而去。）
：“缘何就像我了。”
（ 那不识愁滋味的冯府小娘子，却也有了心事。）

：“一个悠闲，一个着忙；一个唯心我行我素，一个天生富贵花，得觅夫郎，又似觉醒了甚么劳碌命。你倒是说说，缘何就不像你了？”
（天公一倾爵，润物无声地淋过一场霏霏。如今庭院风好，虫燕呢喃于轻烟淡水之上，春之意象，已如将要渐次染上嫣红颜色的桃花花瓣一般先行沁透了帘栊。）
（自然，这清平景，也攀着胭脂，酿醉了身旁的那一朵东君最为偏爱的朝霭之云。）
：“都说物似主人形，往昔不信，今日这初初见了，古昔牙慧始才教我品出些趣味来。这若是都说不像，那非得等你们孕育出一双极肖父母神态做派的儿女才可堪得一比了。”
（此时调笑之意只凝了眸子在游鱼身上，是以并未一霎灵台便通悟心窍。待忙里偷闲贪甜一口，却迟迟未听见身旁细白瓷匙叩敲碗沿那悦耳的叮当作响，这才转了娇靥。只见那人兀自呆成一座美人像，不知想着什么，竟已痴了……）
：“嗳——？”

（ 簌簌一阵风过，檐角的瓦缝间淌落下初时那阵瀑雨的遗泽，一溜连串儿白玉珠连缀成一道白线，落在那廊桥下，惊起细白的小浪，惹跑了数条游鲤。）
（ 可她指尖点去的那两尾，却并不为这场春风挂忧。那尾红白花斑的小鲤正孜孜不倦的绕着那澄黄的金鲤打转，纵使被我扔远了去的鱼饵，在它们身边敲出细密的涟漪。 ）
（ 一如我与钟郎。）
（ 一如那个在山寺老槐下枯坐半日未等到他的我，也一如被这一院儿已尽数凋敝的梅与花灯轻易哄好的我。好景易逝，我却像个不争气的蹚水人，分明是极为浅薄的水坑，可连他向我递来的一根支离的枯木也能将我困在那片水洼里。）
（ ——愈陷愈深。）
：“我说不像我，那便是不像我了。”
（ 耳边声声，却像是遥遥递来的一道判词。她仿佛又作回了那位洞悉的人间看客，拂尘一摆，便要将我这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的精怪打回原形。气恼的红晕就着那纷纷而落的桃菲的掩映，攀上霜白的雪腮。佯作娇蛮一瞥，心下却又是七分的恼怒，怒我自己。）
：“那傻乎乎的红白鲤，一点儿也不像我。”
（ 我重复着，像要证明什么。将掌心那捧鱼食尽数远洒。鱼饵在湖面上圈出深浅不一的涟漪，像季春的瀑雨重归泥藻水塘。廊桥下这丛鱼群也逐着那鱼食作的大雨四散。这场滂沱的雨，终是引来了那尾红白相间的小鲤，她游曳着尾巴，不舍的打了个转儿，便跑回鱼群里。那尾金鲤见了，却一如初时一般，往远去了。）
：“你瞧，这红白鲤不也没有净绕着那尾金鲤打转儿。”
（ 话音未落，却是哑然，那红白小鲤已再次抛下精饵细粮，追着那金鲤去了。它们一溜儿远去，躲进了池间的嶙峋山石里。我怔怔的望了半晌，只垂下眼帘，轻轻的把手搁进她的臂弯里，将脸颊靠在她的肩膀上，睫羽在眼底泅出一片鸦青。）
：“小阿萝，你说那尾红白鲤便这么追着去了，舍了她的旧日所爱，值得否？”

（全福妇人仔细开过脸的面容描螺点绛，比之未嫁少女更加光华大盛。可见如今憔悴，与她实不相衬。在这朵仙品阆葩尚栽于春深小楼前，我从不曾见过她有这样的失意寂寥。）
（我只是拘于礼数人前周全，骨子里头实际是有些冷情凉性，又少娇怯温柔的。若凭闺中小意，始终难敌她这株雍贵娇养的含情芳萼。冯姝是那样值得人爱的，与我不同，她的热情与美丽的容颜都是鲜活炽热的，是灼灼燃烧的火，不易将息，也难将息。那一日吉阳清穆，晴昼万里。我望见明装盛裹的新嫁娘双手微颤地捧着遮羞扇，向锦衣郎而去的步履却是那样虔诚又坚定……）
（似皎月照进了湖心，若霞霓环拥向野鹤。她步向他，枫华般染遍了长安城的十里红妆便封住了世间一切的颜色——）
（为君一日顾，误妾百年身。若一生都忘不掉那天高头大马上从容跨下伸出手来牵人的金羽少年，纵有文君鉴，谁忍不屑一顾，以嗤相思？）
：“绸缪欢爱期，但求绵绵尽……这一岁春华未至秋实，正该期以来日。花还未开大好，你竟已悔了？”
（锦鲤隐没，莺果失甘。她依偎在身畔，声音戚戚楚楚，好不可怜。我忍不住去捉那臂弯里僵涩的微凉指尖，触感温润，像是她待字之年牵着我去拨弄过的玉珠一斛。）
（我待见钟砚与否，从来不在钟砚其身，而在于朝云一人。本来，我是不必，也没有义务替他找补任何可爱值爱之处。但为那肩上微微加诸的不安重量，心里终究还是不舍得了。）
：“若要那尾澄金前尘尽改，心性皆弃。或许乍一看倒似是值得了，可它还见不见得仍是红白小鲤倾心痴爱的模样了呢？”

（ 腊梅的枯枝落下了斑驳烛花，在莺时东君的柔拥间蹁跹打转儿，连那煦煦暄风也似在伴这烛花起舞，替那不愿归去的绿萼酸梅，谱上一首践别之曲。我垂下眼帘，贝齿抵在润红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月牙白的弯痕。）
：“——他说这梅称我。”
（ 可院中梅已俱枯。）
：“也说那春桃似我，秋杏如我。”
（ 可哄我的那门功夫，或也比不得他课业里漫不经心的一道敷衍的横批。有所欲者，总会患得患失。那汲汲之求，便如瑶池金母赐下的一笔银钗，将那溺水之人的攀逃之途划开万丈沟壑。扑火之蛾，跌入了深窟。）
（ 这泥沼甚浅，却够不着边，唯有心甘情愿的沉溺。）
：“我不悔，阿萝，却慕你清明。”
（ 那迢递而来的眼波，剔透，从容，仿佛世间万事加诸于她，无非是蚍蜉撼树，俱为过眼烟云，弹指尘埃。我未可知是因她还未曾尝过嗔痴爱怨，别离仇妒。还是她始终是她，那个爱别离困不得，怨憎会亦扰不着的陈女郎。）
：“我到底是喜……”
（ 我抻着袖子，薄霞轻抹的雪腮上旋出两片羞赧的梨涡。只将胳膊环紧，脸颊埋进她肩上薄纱，绵软的尾音延的长长，却轻如小鱼折折石缝间，恐跫音则伏。）
：“那红白小鲤……到底是喜那金鲤。前尘也好，心性也好，她……”
（ 声线飘忽，像晚春的商风里洒落的一捧春樱，逸散于风，时远时近。词间意却深深——是那不争气的蹚水人，正丢盔弃甲，曳兵而走。而那泅水声声掀起的滔天白浪，亦将愤懑不满，怨怼不甘，尽数浇熄。）
（ 谁能想到昔年的冯家小娘，业已成了梅也哄得，灯花也哄得，春桃秋杏哄得，连那思量往事二三都哄得的钟府羁旅客。只犹记得那句判词——）
（ 我不过是，俗世惛惛，赤脚走红尘。）
……
（ 岁月静好。）
（ 我于廊下与阿萝相倚，友人仍如旧时模样，是白玉京中出世的神仙妃子，她拂尘一扫，匀我甘露，醍醐灌顶。我却愿，愿她此生再无类我之惑，亦无我之块垒结心。一生顺遂，洒脱通明，不为纷纷世事所扰，岁岁如今朝。）
（ 却不曾想——他年已是一语成谶，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