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

【去岁岁杪朔风砭骨，是以我大病一场，多得几位福晋照料，方渐痊愈——经此一回，不回慨喟再非曩时筋信骨强，尤是入阊阖后偶遇几位皇子，更有所感。】
【因病体未愈，是以倒免了几日工部点卯，今日方归，得同僚慰问再三，只道无妨，我到底活至如今的年岁，早已知足。】
【方撩袍落座，甚或是未及一探案上卷宗，已见有客至，倒是位稀客，而我亦只于九间朝殿打过照面，并不可谓熟稔，不过他总不至平白无故来工部走一遭，便起身去询。】
不知大人因何事来此？

【自大年节以后，翰院既有接连不绝的皇命诰册要撰述，又逢仪制繁琐的经筵会典须筹备、讲读，衙门里全员上下浩浩荡荡地忙乱了月余，再无昔时赏吟世间风月的诸般雅裕，先时不觉，乃自临牖公案前探出的一枝杏白零落在某位新宠贵人的擢升诰书上，才颇为迟钝地意识到春深夏近、日月升替亦只在弹指之间】
【今朝是我踏入政场的第一个新年。去岁犹是兼济天下的朴质学子，如今功名俨然在身，簇新的顶戴、蟒服无一不昭示着顺膺於世俗道法的可喜蓬勃之气，而面上无时不附以的微笑，更仿佛说明我很妥帖地适应了朝夕瞬变的宦海浮途。于是一切庶务均看似得心应手起来——即便此刻独身去赴东宫墙外的官廨，也能较之从容地拜下，向上位者阐清来意】
下官忝职翰林院侍读，奉上命缮写实录，只是录到建昌癸卯年补葺武英殿一条，才发现之前递送的文料并不准确，为谨慎起见，恐怕要烦请贵部一道检阅陈档。

【原是未为核查录书，这原也非甚么稀奇事，我于工部内任职数载，便是不符常秩的事倒也经手过——只是不巧的是，这一桩修葺武英殿，彼时交由旁的同僚，我不啻略探一二。】
不准确？不知是物料数目不对抑或是人手数目不符？
【略作忖度，当是与因生贪惏而私收物料无干，若不然，一早便联合刑部追根溯源，早不必候至今日，再令有心人蹈隙，是以应只是数目不符，须稍作更易的纤芥事。】
本王记得当时受理这桩事的同僚今日易在，或许寻了人来，再核对工部内置卷宗，便知原委。

【人仰马翻的经筵会典告一段落后，自有积日的公务亟待承办。前朝的实录已与同寅勘了月余，进程一度不甚可观，而这也全然并非我辈不肯尽心实事之故——档房中陈年的旧册，或有缺页的，或有遗失的，或生蠹虫，更遑论岁月淹久所遗留下的人为疏忽。好在今日这位冬官当主持部内已久，待他着意一问，便呈上手抄的副件，有条不紊道】
是文面上的数目不对。下官曾录过皇城三殿三阁的定制，大体清楚几分底细，于是乍见这份旧档的数目与之相差甚远，不敢贸然笃定，请示上峰以后才敢来叨扰。
【承他轻而易举的一句解法，这趟差仿佛也成了易事，自然无不应从，口中道】
是，只是开档房并非小事，底下人并不敢擅做主张，仍要请过大人的手令才好办。

【官怠于宦成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我，如今亦不敢自诩如初入宦海时克丁克卯，倒并非我有意马虎，只是渐至一定的年岁，精力不再，案牍劳形几日，难免头脑昏沉。】
【探手取了他递来的文件，眼风一扫，噢——当真有些古怪，按理说修葺事项以规模大小划分，各有对应所差无几的物料数目，不至有此差别。】
确实有些不对，大人不若稍候片刻，本王这便吩咐下去，开档房调阅卷宗。
【有我之令，开库房自然是易事，便书手令一份，只须臾，便开了库房取了卷宗来，略作核对。】
按这卷宗所载，这数目确实虚高了不少。

【勘修实录这份差事，承办人既要有长久而细致的耐心，更要有与京中各大部堂打太极的万全准备，职务交叠之际，但凡须劳役自身去做一些额外之事，多得是承平日久、不肯费心耗神的蠹官，我吃过的闭门羹不下少数，也遭逢过诸般推脱、延误的情形，官场人情百态，无庸详述。只好在这一位宗室王端的一团和气，部务又当十分上手，下令做事便没有不雷厉风行的】
多谢慎亲王。
【遂大松一口气。於原地立候片刻，自有官役取来卷宗，铺陈细察之下，果然对出了两卷册文的出入不一之处。此番症结已显，并未枉费这来去诸多波折，顿时亦有如释重负之感】
这便是了，殿体所用红松的尺长、数目，釉面瓦胎的计量……【然而却有新的烦恼随之而来】癸卯年皇城大修，所涉的数目、条陈甚是庞大，若只靠下官一人手书唯恐有所疏漏。不知——可否斗胆请借贵部几位细心的文员，与下官一道誊写，也可便於互相查验？

大人不必客气，说来此事倒也是工部之责，如何有不尽心之理？
【示意他不必这般客气，便是贵为琼枝玉叶，亦不可因此便有为风月主人之嫌，虽不啻是一时轻忽令所载数目有误之小事，然不分巨细，尽皆是工部臣僚分内之事。】
噢？大人还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原是为借调几名细针密缕的人手在旁佽助，这倒是易事——然近日同僚多有工事在手，汲汲忙忙，不知清闲的有几人，索性略试探稍询一二。】
若只为借人手一同誊写，倒也不难，不过大人至多需要几人？

【前朝所遗下的纰漏，如今再论是非已为徒劳，何况今日这一册文虽事出工部，但当年负责交接、收拣的翰院官役也未必能完全推脱掉干系。听他语中客套，并无出自觉罗血胤的高慢，便也回以十分的客气】
哪里哪里，我部若能再仔细些，立时便该发现问题，也不必等到经年以后才来翻案了。
【誊抄史料一事，既琢磨人的耐性，又检验人的细致，看似是件无关紧要的小差，但心性粗疏而不计较毫末琐节人绝不适合胜任。何况我辈纂史修书，落笔即为春秋，最忌毫厘之误，得他坦率的应许，亦从善如流道】
不必许多，这样周密的差事人手多了反而易生忙乱，只需两三个谨慎细心、字迹清晰的文员就好。

所幸今兹已察觉有误，倒还算得及时，未酿大祸——身于宦海，常年案牍劳形，又岂能苛求无过？
【圣人尚且存过，遑论是我等常鳞凡介，是以此番偏差，委实不必怀傲兀姿态而添指摘。】
【誊写核查史书自然该当刻画入微，我尝闻恩师之言，道是常以纤悉不苟之态应对，委实劳神费心，若换了我，断断是做不得的，单是镇日对着如麻文字，便非我所能。是以或是有几分钦佩誊写文书之人，尽皆慎重其事。】
若是两三个倒还容易，大人稍坐，本王这便寻几个得力能手来。

【虽来时已做好了周折的准备，如此顺风顺水的一趟差事，确也有几分出乎了我的意料。面上本就无懈可击的笑意愈沈了，即便涉以一两句事外的闲谈，也多得是从容沉着的应答】
的确，上智之人遇事而知改，已很为难能可贵，这世上真正以为自己无过的，恐怕惟有愚、恶之人罢。
【简单评过这一句，便不再赘言，只待稍后慎王领来几位面向敦笃、手生厚茧的官役，不胜感激，种种谢言不表，誊完一炷香，自怀揣手抄的文册回院覆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