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的筵席过半，我业已借口醉酒溜出。赫舍里府中自不比宫闱内，却也有客房供醉酒之人歇息。适才绕过假山，未及厢房处，便见得一人负手而立。）
（遣退领路小婢，蹑手蹑脚行至人身后，出其不意朝七哥肩头一拍）发什么呆呢！
（未及七哥回头先撤步欲躲，足下石子打滑，几欲跌倒。幸好忍冬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才不致丢了脸面。眉尖微蹙，开口抱怨）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些。

【赫舍里高门甲第，如今一门两学士更是如日中天，往来皆衣紫腰金者。虽戢翼藏器、韬光养晦，加冠雍亲王的名衔也难挡侯门权贵的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业已微醺，挥手暂别飞觥献斝的玳筵管弦，直往凉飔习习的庭中去。】
【廊下背身负手，风自花荫间过，又吹携一片清音。跫音早闻便有所提防，踅首一瞧，正见她踉跄欲倒，忍不住扬眉笑道】
冒冒失失，做坏事也做不好，以后可怎么办？

我才没有做坏事，分明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应的理直气壮，脸色都不带红）只是今日露水重了些，合该是这天公不作美。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若非今日万里无云，单瞧我这一脸正气的模样，倒真以为是天公的错。秋波朝七哥睇去，学他负手）我做不好，就交给做得好的人来做就是了。
（眼尾缀上笑）总归不是些杀人越货的事，无伤大雅。

【闻她天公不作美之言，斥笑道】大喜日子，瑕不掩瑜。
【红闱金阙之内，阅甲同其余妃嫱公主大不相同，若非枫猷宏谟涵养，便是班班史乘铸就，言皆剸犀截雁，十分可观，恍然间竟不觉是与女子相论，而是同我一班廊庙杀伐的昆仲别无二致。甫见其跳脱，转眼又聆这笑言，忍俊不禁】
似这般多笑笑才好——当年你我曾论俯瞰宫外锦绣河山，如今你已看过，感觉如何？

（缄默不言，以应七哥话语。）
（幼年折梅博丰生一笑的心思，业已随时日久远淡忘。史书所载巾帼英雄，为我心中困惑不解时的依托。若生于战时，或可为秦良玉般舍身征战也换得千古英名。偏承太平盛世，学不来居庙堂之高，亦不论处江湖之远。）
七哥要我说实话？（略作思索，抬眉再添）实在是个俗人，只觉河山锦绣也需明主统辖。青山绿水间虽无忧无虑，远离世俗却也实非怡然自得。

难不成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
【衣襟上被醉客泼了半杯酒，难免沾了几分酒气，所诘之言竟也沾些许狂悖之气。她话中隐含着难以言喻的政治意味，看得清楚透彻，乃至胜过朝中许多文臣武弁，也是余下诸兄弟所不及。】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论江湖庙堂，皆舍不下这利欲权柄。【睐着锐亮鹰目，抬眼道】这是人的劣根性。

（眉眼半垂着，一时竟未曾回答七哥所询。颅内一瞬闪过万千景象，或是宫闱内红墙碧瓦，或是喀尔喀盘旋苍穹的雄鹰。膺内仿若蕴着巨浪滔天，在寻找契机喷涌而出。）
不是。（粲然展颜，合该是释然，分明又多几重困惑）七哥，你见过难民吗？
（未及七哥回应，便自顾自再续）我本该厌倦这重重枷锁规矩束缚，可我清楚我今日能站在此地全是因为这些枷锁。我能踏遍紫禁，我能搜罗这世间的奇珍异宝，甚至衣食皆为精品，皆是因我身为皇胤。那些因天灾而逃难的黎民，他们食不果腹，唯一的信念便是活下去。
（生死面前，何为自由，满腔愤怨也俱都消散了。畴昔不过是我看不破，自觉这重重枷锁予我的只有束缚，却全然忘记旁人倾羡之物。）
人都有劣根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神色忽得释然）若非为一己私心不顾天下万民，权利欲望并非不好。

【此话我阖该同叩德宝昙说过，年轻阿哥的狂悖嚣戾，都写在狼顾鸱张的眉眼之间。虽已想不起她回答了甚么，但她向来胆大妄为擅于驳议，想必不是答的甚么好话。兀自摇头笑叹一息，又聆其言，复再颔首】自然见过。我赴湖广裁撤冗兵后，歹人煽惑，暴乱横生，流寇之下难民遍野。
【掀起眼皮，续道】身负天家血脉，享珠宫矞殿、金樽玉脍，骨子里亦理所当然地哀民生之多艰——这就是皇家，这就是爱新觉罗。【顿了顿，也展眉道】你有这等见识，很好，但也很可惜。

很奇怪。（我平静的叙述着我的困惑，可我并不需要解答）本能的厌恶枷锁与束缚，从未有过改变。饶是此时此刻我分明知晓这份枷锁带来的好处，可我仍旧厌恶至极。骨子里同情民生多艰，又理所当然的觉得若我身处其中会比他们做的都要更好。
（宛若撕裂开的两种迥然不同的秉性，乖戾又乖巧，守得爱新觉罗氏的荣耀与传承，又偏要背离其中去寻找我自己的天地。）
七哥。（语调平平，我将这一切归结为老天的过错）我若为男儿，就没有这些困惑了。

【阅甲膺内所存的困惑我亦曾有，但泰半已随年岁消磨、权柄萦掌、荣宠加身而消弭殆尽。但她不同，她虽明晰内中的阴诡，却少有与其亲身搏斗的机会，未见龙，所以不必屠龙，也更不必占据玉堂金马而成为恶龙，所以才保有这分赤子之心。】
【听她再续后言，一时感慨万千】甫才我的一叹，便是叹此。
【身为女子有这般见识，很好，但没有生作男儿，也很可惜。敛尽尾音，拍了拍她瘦肩，笑道】走，归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