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温李同人，真无病呻吟）
《春晼晚》
飞卿，
今天我在太阳下面给你写信。你知道我通常在灯下写信，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一豆灯焰只能勉强照亮一叶八行笺。这给我一种，反常的，安全感。
而此刻我坐在扬州春天的阳光里。春天是一阵南风忽然刮来的那种春天；阳光则和它落在你身上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在这阳光下面我们能看到整个世界，你可晓得，这让我多么害怕。
是的，飞卿，如今这世界让我害怕。它像青铜车轮一样碾压过来，阳光照得它上面每一条无序的纹路都历历在目。它是如此巨大和沉重，以至于当我的血沫、肉泥和骨碴被印在这纹路里时，我恐怕旁人连一点最细微的异响都察觉不到。
就是这样。黑夜尚且可以暂时麻醉我的神智，可是现在它们全都大睁着眼睛，就像梧桐树层层叠叠的叶子间隙里漏下的阳光，一不留神就戳得人遍体鳞伤。我就这样看着庭院里的桐树，它的树皮已经褪去了温润的青色，变得干硬，粗糙，布满伤痕。树下有两株我叫不上名字的绿色藤萝，漫不经心地缠在树上，并不刻意威胁树的生存，只顾杀气腾腾地绿着。再远的地方有花，廉价的粉白色，细小的花瓣就着啁啾的鸟鸣簌簌落下一地，可是并不让人感到悲伤。
这是一年里的好时候。我坐在廊檐下看着这些肆意生长、几乎要因为长得太快而沙沙作响的新鲜颜色，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飞卿，这样的悲苦我不曾对别人说过。我想他们不会懂得。他们一定会讥笑我：谁不是这般在泥潭里翻滚和挣扎，凭什么只有我感到痛苦难耐？
这该让我如何回答才好。是的，我有份领薪俸的差事，有个不算太低的散秩，家里的生计也差可维持，一双儿女见风就长，从不使我担忧。我也见过太多人，生活远比我更穷困和绝望，遭遇远比我更不幸，可这并不能让我产生丝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庆幸和欣慰。正相反，看着他们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我和他们的差别事实上是多么有限。
难道是我将自己估量得太高了么？我们年轻的时候在长安，你知道长安，那是怎样一个拥挤，喧闹，被琳琅满目的“外物”塞得寻不出一点空隙来的城市。我们又是那样贫穷，两手空空，唯一的资本是可能被我们手里的笔写出来的文字。我们自然清楚文字或是所谓“才华”是何等廉价的东西。我们从未因此而心生任何不切实际的期许。可那时的我们又何尝因此而消沉。飞卿，你还记得那时那地的那个你么？你还记得你坐在大雁塔的最高层，两条腿垂在虚空里，拿竹笛吹着凉州词的样子么？那天的风那么大，我们在那样高的地方装腔作势，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可又是多么快活，听人在背后说我们脑子有病的时候简直笑得要从塔上跌下去。
也许那时候，年轻本身便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或者更贴切的说法是，我们除了年轻勉强可以算作财富之外便一无所有。
那么现在呢？
不。不对。我想这也不是原因。我是已经老了，头发夹杂着脏兮兮的灰白色，松动的牙齿散发着让旁人不悦的气味。这是可悲的，可并不是全部。我们尚且还过于年少的时候曾不止一次想象过老去的光景，我们也见过许多体面的老者，有人的老去像廊庙藻井里的彩绘，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就算黯淡了颜色，蒙上了蛛网灰尘，繁复的纹路仍旧教人心驰神往。也有人的老去像旷野里一棵孤生的树，不，并不需要什么旷野和孤生，你就看这棵扬子院庭中的桐树，或许也到了暮年，可它老去得多么从容和优雅。
总之，我想老去本身并不一定非得是人世之苦，更何况我还只是刚刚过了中年。
只是我忽然发现，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自伤身世忽然已经不再是一种体面的抒情。如果对所处的境遇感到不甘和委屈，只是反过来更加印证着自己的不堪——半辈子都过去了，上天总该给过我们足够的机会，而如果仍旧活得如此卑贱，除了自己的无能，还能去责怪谁呢？
飞卿，我们曾以戏谑的语气谈论杨朱泣于歧路，阮籍痛哭穷途，那时候我们尚以为我们有无穷的力气和时光去追寻世上一切有路和无路的风景。可你知道真正轮到我们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路都好好的在那里，一条条看上去宽阔平坦，可是我却是最笨拙最软弱的那一条蠕虫，在砾石上划得遍体鳞伤也不能挪动尺寸距离。
到了这地步，我哪里还敢奢望化蛹成蝶。可就算是一只蜉蝣，早晨生出沾着露水的翅膀，晚上就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化为细碎的尘土，这样的轻盈和自由，哪怕一天，一刻，流星和闪电划过那样短暂的一瞬间，我甘愿拿所有的余生去交换！
飞卿呵，年轻的时候我们自以为目睹着许多天荒地变的悲剧。我们自以为是深渊边上的旁观者，甚至写了许多微言大义的诗句来伤悼这个，在我们眼里，一天天沉沦下去的世界。可是我们一眨眼间都老去，潦倒，一事无成，世界却仍旧是那个样子，仍旧是那样多的一些人，敷演着喜悦或是苦痛的生活。可以想见，到了我们的骨肉腐烂，墓石上的名字都被流水抚平的那个时候，春天仍旧会被一阵南风吹过来，藤萝绿得不成样子，像粉色花瓣一样柔嫩的鸟鸣声簌簌落进湿润的泥土里。
飞卿，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停笔了。我不晓得你会在何时何地读到这封信，但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来到扬州，停在盐铁扬子院里的廊檐下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暮色如常，春光如常，亦如这世界。只是我们的一辈子，都完了。
商隐白
20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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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取自李商隐的《春雨》。温庭筠有一首叫《和友人悼亡》的诗和春雨的韵脚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是巧合的话只能说他们也太会了……
李商隐《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写得好生感伤啊！我总是不舍得想象小李老了的样子。八叉那首诗里还有一句和隐隐的“十三弦柱雁行斜” 和相似的句子，那么悼的那个歌姬会不会是《昨日》里的紫姑捏？哈哈哈，我想多了…… 披爱死，这些韵脚好像是很多人都喜欢的，例如某人写的“忽见双双一处飞”也用了差不多的韵脚

（小温的回信）
《雨霏微》
义山，
春天已经过去了，在我收到你的信的时候。
而雨仍在这里。
你知道这里的雨与梓州不同。它没有像你那种惘然惶然的神色。梓州有太多的山，那里的雾会像苦难一样一团团迎面撞上来，那里的每一朵流云都在焦虑地寻找出路。从青苔辗转到竹梢，从深峡攀爬上山巅，被严寒的风和尖利的砾石撕碎，跌落一千尺，殒身于黑色的江潭。
而这里的雨轻盈，懒散，在湿暖的天气里摊开毛茸茸的手脚，悄然伸进这片院落的四方天空里。在黄昏的檐下点起灯，就可以看见比雾气更加细密的琥珀色雨滴像千百只朝生暮死的细小蚊虫四下里乱飞，乱碰，无头无绪却又欢喜无边地相遇和交尾。它们如此轻捷，可以飞过窗格盈满室内，可以越过虹桥和千百个涟漪，假如它们愿意，我想，也可以向上一路落回到云中。
雨没有落在信笺上。可是你的墨迹洇着水。一缕缕黑色顺着藤纸散乱的纤维纹路四处逃亡，急于远离笔画，远离文字，远离黑色词汇的深渊。
它们都走不远。
义山，我在老去的暮色里给你写信。我最后两颗牙齿刚刚被巡卒打落。需要时常咽下金属的味道，好似躺在棺材里啃着一枚压口钱。
是在扬州盐铁院里，在你写信时坐过的那棵缠着藤萝的树下……是啊，我又去讨钱。我需要一点钱养活自己和妻女。而你知道，我精通一切不合时宜的营生，单只是弄不来钱。
我曾觉得这世界荒诞到不近情理，并且，像模具压着陶土一样将我们都碾成千篇一律的荒唐样子。义山，你还记得幼时你所爱的，爱到想将一生时光消磨在上面的那些无用之物吗？在尚不为生计苦恼的时候我梦想长大之后去看守糖霜铺子，只要从罐子底下刮起小小的一撮便撑起整日的欢喜。义山，你那时的梦想是什么？是几时起我们所追求的东西都被涂改成了经邦济世功名利禄了呢？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在考场上作答：你要辅佐圣君开万世太平，那种让人寒毛倒竖的滑稽和尴尬吗？又是几时，这糟糕的谎言被我们写下一万遍，就连自己也被催眠了呢？
我喜欢精致的银钗，清越的笛音，荷叶上的露珠，可爱女子的巧笑，可我绞尽脑汁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以这些滋养我的美好事物为生。我们能写那样斑斓华美的文字，却不得不奴役它们来装点冠冕堂皇的所谓道义。天！我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造业的事。
多奇怪呀。那么多人以谎言为生，以倾轧为生，以榨干弱者的骨髓为生，以戕害无辜的灵魂为生，这世界一概优待他们，却独独容不下我这些纯良无害的梦想。
我们被迫出生，被迫长大，被逼迫着枯萎腐朽，又被逼迫着，去催促下一代长大然后老去。我的女儿刚满十四岁。在她熟睡时我看着她桃子般的脸颊微微翕动，那是我梦想着糖霜铺子的年纪啊。然而现在我需要去讨钱给她置办嫁妆，把她塞进一座陌生的房子里，学会一百种苛酷的妇德妇功，被生育和劳作摧残。
太苦了。我们有这样无价的灵魂，肉身却像馄饨被匆匆捏成潦草的形状，匆匆被赶进汤锅翻滚煎熬。义山，你该懂得我曾这样满怀迷惑的恨意，直到收到你的信。
看到你的信，是我平生第一次思索死亡。
如果灵魂可以独立于肉体而存在，那么我们面对死亡就不会再有畏惧。为此我一度着迷于幽鬼、妖物、精魅之类的东西，想象着他们也许有极为坚韧固执的灵魂，为此写了许多离奇的故事；而你则更进一步，当真踏进道观学起婴儿姹女之术来。不，我绝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现在想起这些会觉得很有趣。在处世之道上，你向来是比我勤勉许多的。
我极爱我的灵魂。可这具躯体，以及它所意味的那个切实存在的“人”，时刻让我痛苦和厌弃。我想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心有灵犀的。
然而今天我再次回忆起这些念头，忽然发现一件很重要、我们却不曾注意过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执迷于所谓灵魂呢？我们为什么会因为人死去、归于寂灭和虚无而感到如此忧虑和伤感，以至于本能地抗拒这现实呢？说到底，是我们仍旧贪恋这世界啊。
哪怕肉体腐烂，不能再触摸儿女的脸庞，不能再品尝樱桃的酸涩，不能说话，不能笑，只剩下一个无形无质的魂魄，至少还能看着这人间，听见檐漏的声音，凭借尘埃的金色光泽知道阳光的和暖，这终归，也是好的吧。
义山，只剩下一个魂魄的时候，你还会回来看这棵缠着绿色藤萝的树吗？
是你的信让我与它和解。人们用力过度地活着，鹪鹩砍伐整片森林，鼹鼠霸占无边的大海，做出许多不可理喻的事来，皆是因为我们没有灵魂。
我一遍一遍告诉风，请为我吹落枝头那片去年残留的枯叶，证明给我，故人没有就这样消失，就这样，不再以任何一种我能感知的方式留下一丝痕迹。
风不曾听到。
这世界丑陋，腐朽，水蛭般吸干一切柔软美好，可除它之外，惟余虚无。
死者所能留下的，除了蝉蜕一般的身外之物，便只有永不痊愈的残缺痛楚。
义山，你在树下看到我了吗？
雨快要停了。蝴蝶从叶片下面伸出触须。尖利的新笋划开泥土看见远处的云。
在写完这封信之后我将离开这院子。
如今这世界看上去已没有什么可恋的了，可我也许还是会留下来。正如春天过去，雨仍旧留下来。我如此惧怕虚无，远甚于最严酷的痛苦和绝望。
这世界辜负了你。然而当我坐在廊檐下看雨落在蔷薇花上，蔷薇花又落在水面上的时候，仍旧会忍不住想，
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庭筠白

雨霏微 出自温庭筠《和友人悼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