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wěng]于后,呶[náo]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白话:“拔本塞源”(注:本,树根,根本。源,水源。拔本塞源,本意是拔掉树根,塞住水的源头。比喻毁灭事物的根本,引申义为从根本上消除祸害,解决问题。“拔本塞源”一词出自《左传·昭公九年》。阳明先生论“拔本塞源”,取引申义,即从根本上去除心体遮蔽,克己复礼,去除功利流毒,全其万物一体之仁。程颐说:“道未尽乎圣人,则推而行之,比有害矣,故孟子推其学术来说之也。夫辟邪说以明先王之道,非拔本塞源不能也”。)的论点没有被天下人所知晓,(如果不懂得圣人之学以“拔本塞源”为宗旨)则天下学习圣人之道的人,将日益繁琐艰难,这些人堕落到**与野蛮人的状态,还自以为学了圣人之学。我的学说尽管暂时显明于一时,但终究只是西边的刚解冻,东边又开始冻结起来,前面疑雾刚刚消散,而后面的云气又聚集起来。我就是喋喋不休,乃至危困至死,也最终不能挽救天下分毫。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白话:圣人的心与天地万物一体,(注:《大学问》:“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他们看天下人,没有内外远近的分别,人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子女一样亲近,都希望他们平安,并且教养他们,以实现他们万物一体的心愿。天下人的心,一开始与圣人并无差别,只是中间有个体私欲,(注:《大学问》:“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被物欲所遮蔽,大者变小,通达的被堵塞,人人各有其心,以至于有的把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看做是仇人一样。圣人忧虑,因而将他们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仁德推行到天下,以教化天下百姓,使他们都能够克制自己的私欲,清除心体上的遮蔽,以恢复心体相同的状态。(注:《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白话:他们教化起点,就是尧舜禹传授的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注:《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具体的次序细目,则是舜命令契教化给百姓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种伦理道德而已。(注:《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唐虞三代之世,(注:指尧、舜、夏、商、周。)教化者只教化这些东西,求学者也只学习这些。当时,人与人之间没有不同的看法,家庭与家庭之间没有不同的习俗,生而知之且安心于这种状态的称之为圣人,不断克服困难努力达到这种状态的称之为贤人(注:《中庸》20章:“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安而行之”与“生而知之”相对应,所谓“生知安行”。“勉强而行之”与“困而知之”相对应,所谓“困知勉行”。),而违背这种状态的,哪怕是像丹朱(注:源明公姓伊祁、名源明,号丹朱。上古时代人物,陶唐尧帝长子。因有过于舜,见逐。迁封于唐地(今河南偃师)。)那样的聪明人,也被称之为不肖。下到里巷、田野中的农、工、商等下层人,无不学习这些,且只以成就他们的德行为目的。
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其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白话:为什么呢?没有繁杂的见闻和记诵的烦恼,也(没有)泛滥词章和追逐功利,只是使他们孝顺自己的父母,敬爱兄长,相信朋友,以恢复共同的心体。(注:《孟子·告子上》:“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这是人本性所固有的,不需要借助于外物,只要是人,谁不能做到呢?(注:《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虽大行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学校之中,只以修成德性为目的,而才能的差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事教化,有的擅长水土种植,在各自德性基础上,让他们在学校里对自己的才能精益求精。等到德性完满才分配职务,使他们终身干自己的职业而不改变。任用他们的人,只要求他们同心同德,以安定天下老百姓,只看他们的才能是否与职位相称,而不以地位的高低来衡量,也不以职业的劳逸分好坏。被任命的人也同心同德,安定天下百姓,如果称职,就终身干劳苦的工作也不以之为辛苦,安于卑下繁琐的工作而不以之为贱。这个时候,天下人光明祥和,都好像一家人一样亲近。那些材质低下的人,安于农工商的职守,在各自岗位勤劳工作,互相依存给养,而没有好高骛远、羡慕外物的念头。才能有差异的,像皋、夔、稷、契,(注:传说中舜时贤臣皋陶、夔、后稷和契的并称。皋[主管刑法]、夔[主管礼乐]、稷[主管农业]、契[主管教育]。)就能脱颖而出,各自贡献自己的才能。就好像一家人的事情,有的经营衣食,有的人互通有无,有的人准备各种器具,齐心协力,以实现他们奉养父母,抚育妻子儿女的心愿,唯恐做事时有所懈怠而使家人遭到自己的拖累。所以稷勤劳地耕种,而不因为不懂得教化而感到羞耻,认为契善于教化百姓,就是自己善于教化百姓一样;夔主管音乐,不以自己不懂礼仪而感到羞耻,把伯夷精通礼仪看做是自己精通礼仪。他们本心纯洁明澈,具有保全万物一体的仁德,所以精神贯通,意志气息相通,没有人我之分、物我之别。就好像一人的身体,眼睛负责看,耳朵负责听,手负责持拿物品,双脚负责行走,以达成全身的作用,眼睛不以听不到为耻,耳朵所听到的东西,眼睛必定会去关注;脚不以不能持拿东西为耻,双手所要触及的地方,脚一定会先过去。这样,全身气息条贯畅通,血脉筋骨舒展,因而各种痛痒、呼吸,感触、反应等,有不言而喻的神妙。这就是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极为简易,容易理解,容易实行的原因。(注:《系辞传》:“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学习容易,才能容易培养成,(注:《系辞传》:“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正因为宗旨在于恢复共同的心体,而各种知识技能则不是所要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