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三十多年了，我忘不掉初见江宁的景象。那副画景，犹然清清楚楚地在我脑际：
那时S市的空气还很年轻。天色甫明，就快快地起来，赶快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和一家人道别一声，小跑着赶去学校。那么急，非是想要抢得第一，而是要绕远路去看一看山中的别墅。
那时本市还没有如今这么发达，不仅没有参天的高楼，而且五环外荒僻得简直有点冷清——那时，连三环都还没建起来。在这里，山原近在眼前。上学路上，拐一个弯，就能接近原的黛影。高的叫山，很低的叫原。一个成年人，很容易就能爬到这原的顶峰，而且简直觉得筋骨都还没舒展开。
说老实话，想看的也并非是黛色的原，而是原上的一座别墅。碧的瓦，灰的墙，环绕在森森林木中。这原没有名字，问得急了，人家就发狠说这是“鬼哭狼嚎原”。那别墅，也就是鬼哭狼嚎原上的别墅，也就叫做鬼宅子。
至今还难以解释，那个远离居住区的鬼森森的别墅，何以会对我有这么大的诱惑！回忆当年，真是没有一天不在想它、没有一刻不想见到它，仿佛恋人的相思。为了在上学路上绕去看它，可以早早地从被窝里挣扎起来。觉得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长大后拥有这么一栋灰墙青瓦的大宅子。非但自己要看，而且渐渐地拉着一帮顽童一起。跑到原下面，尽力地想要往上走，离那别墅更近一点。然而虽然成年人很容易就能登顶，但在那时，我们这些孩子，却没有一个能“一亲芳泽”的。
那时日子真好！单是远望着别墅的倩影，就能高兴起来。没有高的楼遮挡视线，没有滚滚的烟。清晨有雾，觉得它像融化在一杯水里的冰块；黄昏落霞，觉得它像半披嫁衣的新娘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真是怎么都好！觉得望着别墅，或在原的小路上尽力地攀登，比过年过节、放花炮、吃饺子还要快乐。那时的感觉，真是再也找不到了！珠流璧转，抹平的不仅是人的理想，似乎还有感觉的能力吧。所期望的一切，就如同那远山中的别墅一样，影绰绰看得见，隐在雾里，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怎么也靠近不了。
只记得我们日日去爬那座原，在盘山小道上尽力地走远一些。转过一个弯，再过一个弯，抬头觉得那美丽的大宅子似乎近了一些。那巍巍的房子，隐隐地看见窗棂，像古代的皇陵，远望一眼，已令我恍惚起来。似乎脱离了平凡的生活，来到一个仙境。

那一次，在原上遇到了江宁。
自从开始爬那座原，我们没有一个人能爬到顶。每次在精疲力竭时迎接我们的，只是几棵老树木。那一天，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停下时，迎着我们的却不是默默的树，而是一个小孩子——其实江宁的岁数，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只是那个年代成群游戏的孩子，遇到新人，为了显示自己地位之尊崇，总要叫人家“小屁孩”。
小孩子站在参天的大树下，树阴投了他满身。不像我们，是一群脏兮兮的泥猴子，他白而且干净，瘦瘦的，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他的眼睛真是乌黑乌黑的，只是那里面的神色，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心寒。那时我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如今我能断言，他眼睛里有死气，清秀的面庞后隐藏着妖魔。那是怎样的一种神色啊！根本不含希望，没有一个活人应有的活力，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许还有复仇的恨。
无怪乎我第一眼看见江宁，竟然觉得他是一个鬼。那天，日头已经向西，他同着一个中年的男子。那男子，我已经记不清，只依稀觉得是很肥腻的样子，胖胖的手指上带着好几个金戒指。江宁和他站在一起，刚刚到他的腰。
凭空添了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子，大家都惊异。他们是正在下山的样子，迎面碰上了我们。小孩子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就低下头去。他虽然整体上觉出死气，可是也有正常的情态。他似乎宁愿把头低到地下去，也不想转到那男人的旁边、躲在他身旁。

那个男人说了些“这班顽童”之类的话，不许我们再上原来，就转头往回走。男孩跟着他，又不时扭回头来看我们。一边走，一边转着头。
小二问我：“哥，他说啥？”
我告诉他：“那个老头子，说不让我们再过来，不然，就跟我们的爹妈告状。”
小二把眼睛眨一眨，就哭起来：“凭啥，这鬼哭狼嚎原又没个主人，就是有，也是鬼的山头，他凭啥管我们……我们和他理论去。”
我那时隐隐觉得，这个人即使不是原的主人，恐怕也和那座别墅沾点关系。我们追上去，一群野孩子抽抽噎噎地跟着那两个人。山路一圈又一圈，树木越发蓊郁，带出寒气。忽而小孩子站住了，在一株古老的槐树下。在前面走的中年男人觉察到，也站住了，回过头来，看见我们一群抽抽嗒嗒的野孩子。他又要骂我们，被男孩截住了。
男孩的声音也文文气气的，他对男人说：“干爹，你别生气。他们上原玩一玩，又不碍事。一群小孩，能干什么？我正好没有玩伴呢！”
他干爹说，你和爸爸玩还不够吗？男孩就笑，不说话。他牵一牵男人的手，晃着笑着，男人就不生气了。他们又说了几句话，男人就爱抚地捏捏他的脸，走上去不再管我们了。
他干爹让他早点回去。
我们一下跳到这小孩子身边。小二破涕为笑，笑嘻嘻地问他：“小子，你真好看，像个大姑娘！你叫啥名字？”
没有回答。大家都闹哄哄地，他还是不出声，并且把头低得更低，仿佛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孩是另一个人似的。他把头埋到我只看得到他柔软而乌黑的发顶，心里痒痒起来时，才说道：“我不喜欢人家把我当成女孩子！”
大家都大笑起来，大叫着“大姑娘”。有几个伙伴去抓他的头发、耳朵。我赶紧吆喝：“你们不要闹，小心他干爹再下来……再欺负他，我打你们！”小二是我弟弟，立刻就站在了我这边。我和闹得最凶的一个小孩扭打了一顿，大家才安静下来。
其实全赖江宁，我才打赢。当我拽着小虎的耳朵、小虎咬着我的胳膊时，那看起来文弱的孩子轻轻走过来，一下就把我们分开了。与其说他力气大，不如说他有技巧。
小二拦住我们：“别打啦别打啦——你到底叫啥名字啊？”
“我叫江宁……”
“你在哪上学啊，哥几个从没见过你！”
“我没在上学。”

连着两天，我们都遇到江宁。他好像是专坐在山路边、倚在树旁等我们的。到第三天，我们就很熟悉了。他不像一个寻常的小孩，可是到底是一个孩子。很快他就和我们一起大笑大闹起来，在山路上抱团打滚，爬到树上掏鸟蛋，再不像以前那样端着了。
我有时带一点自家做的酥饼分给他，他和我们就更熟了。
就是过了半个月罢，我和江宁打闹，无意掀起他底衣服，看到他腰上青青紫紫的。他很不好意思似的，一下就跳开去，把衣角紧紧地拉住，而且几乎要哭出来。我慌了，我赶紧道歉，而且承诺说下次请他吃我自家的绿豆糕，他才渐渐地恢复过来。
小二叫：“嗨，这有啥啊！我们哥几个，哪个没挨过爹妈的打！你是不是和我们玩，把衣服弄脏了，被你干爹打啦？”我使劲给他打眼色，可是他没注意。那时我真想一把掐死这个没心眼的弟弟。
江宁慢慢地摇头：“不干你们的事情。”
“哎，大人，都婆婆妈妈的！你别怕，我跟你说，我爹还打我的屁股呢，拿大扫帚打，也打我哥！……”
江宁似乎是在笑了：“我干爹也打我的屁股。”
他眼泪还挂在眼角，可是笑起来真好看。

大人老让我们不要往“鬼哭狼嚎原”上跑，说：那里住着个老财东，当初打土豪的时候逃到山里的，反革命、反社会！他在山里呆的久了，天天恨啊恨啊，就成了个妖怪。他专吃小孩，尤其是你们这些劳动人民家的小孩。要是被他抓到……
可是我还是往原上跑。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因为雾中的别墅，更是因为江宁。江宁和我们一点也不一样：我们脏，他干净；我们要上学，他不用；我们得帮家里做事，他不帮；我们费老大的力气上原，他随时都在这。我跟江宁说：“我真羡慕你，不用上学！”他把我骂了一顿。
我于是千方百计地讨他开心。我给他讲故事，就讲鬼哭狼嚎原上的财主的故事，我边讲边笑。他也边听边笑，说：“我干爹就是那个鬼呢！”于是他反过来给我讲故事，讲一个年轻女人如何被那个鬼吃掉、躲在原上连天的荒草里哭泣的故事。我哈哈大笑着，想，既然已经被吃掉了，如何还能在草丛里哭呢！
可见原上是没有鬼的，那别墅也不是一栋鬼宅。

很快国企改革，改革于是就倒闭。我们全家都搬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江宁。江宁所说的那些鬼，他所讲述的那些鬼影，我当时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到青年时代一直都还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背后藏着什么东西。一直到现在，见的事情多了，才恍然大悟。在一个下午我参透那些东西后隐藏的妖魔，一时间出了满身的冷汗。
我虽然明白了，然而江宁已经二十多年未见。我渐渐地多方打听，什么确切的消息也没有得到。有人说有个叫江宁的死在一场悬案中，然而是个女人，并且是小三。有人口中的江宁是个男子，但也已经失踪多年。至于那栋别墅，下落倒很确切：它后来倒果真成了凶宅，而且低价出售了。那时S市的发展已经很好，就是发生过命案的凶宅，也有人抢破头地去买。
我又到了“鬼哭狼嚎原”，很容易地就接近山顶，那座幼时魂牵梦萦的别墅已经近在眼前。然而我终于没有走过去。此时S市的空气已经是污染严重，高楼林立，到了不见天日的地步，这座别墅也几经转手、翻新多次，再也不是碧色瓦、灰院墙的样子。我记忆中的别墅，连同江宁，连同少时的梦想，终于一齐逝去了。
后来我听说买下鬼宅的人叫韩子昂，是一个在新闻业崭露头角的高材生。我想，江宁如果活着，大概比他还要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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