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椅凳上跃下时，心间无比畅快，摸了摸了浑圆的腹肚，迈开了腿去。才离了席面，意欲钻到一辈儿的姊妹兄弟跟前去，哪知左脚打了右脚，砰一声，趴在了青砖上头，倒似府里莲池翠叶上趴着的癞蛤蟆】
嗝。【咦？我竟然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这般无礼的举止，若叫那黑脸的恪王爷，我亲阿玛瞧见，势必急眼儿！环顾四下，所幸是无人围观，忙将腚一收，球似的堆坐在地，呼呼喘着气儿】
【吃饱了呀，果真是干啥都累。坐了片刻才慢悠悠要爬起来，而右臂才撑地上，便见一色裙裾于丛中冒了出来，叫人没有一丝丝防备】

（正值“露似真珠月似弓”的初三夜，残阳已卸东山，瑟瑟的江面早是殷红不见，徒留下一爿阒寂的浮光掠影晦黯无光。我披月色归宴而来，猝尔被庭前葳蕤丛中的一阵窸窣声响夺去了心神，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珠履刻意转圜了向儿，寻声徐徐觅去。）
（朔日不过是区区前儿的光景，望日尚还遥遥，悬空的蟾宫呈弯弯的月牙儿状，这便不甚熠熠了。起初，只瞧得是团硕大的黑影，倒也不敢再往前去。迨至阵疑似饱嗝儿的声响猝不及防迭来，以一种近乎尬然的方式打破了僵局之际，我这才瞧真切了——元是个孩子啊。）
（施施然前迈几步，眼尖地觑得他几度起身的吃力，好心腾出只手便他借力）这是谁家的小屁猴儿？

【借着微弱月华，很难瞧清来人，只不过今儿圣寿宴在宫中举办，来人不是禁中的娘娘，便是王邸中的福晋，便是声音也闻来几分生疏。故而瞥见一只雪荑递来，并不曾搭上，只自个儿挪着笨重的身子，缓悠悠爬了起来】
【骨血里头藏着觉罗氏的倨傲，不能容忍这样的称谓，哼哼一声。却因知孩童拗不过长辈，若干反驳的话语堪堪在心间飘过，待脱口，甚么冷傲都当然无存】
【我很乖地回答】恪王府的柏风，拜见——【很显然，我不晓得如何称呼其人】

（嗳，原来还是个有脾气的小皮猴儿。半冲他盈着的小臂悬空半晌，也不见有人来攀，遂只好复将春纤拢入袖中。饶有兴致地横眉笑望向小子笨拙可爱的模样，迨至一声“恪王府”递入耳廓，方才若有所思地微微点颌，伴着一声长长而了然的吁叹。）
（此时的神识倒还算清明，是以并不难忆起那位所谓恪王妃的模样。畴昔寄篱恂王邸，札克善颇为要好的几位闺友之中，恰有那位彼时尚以白禅格格作称的恪王妃的身影。大抵性情使然，我与她一贯难能熟稔，便是她迎入恪府的消息，竟还是从旁人口中听得了只言片语。是以刻下遥想着从前少艾持剑策马的飒爽英姿，再拿此与眼前生龙活虎的小孩儿作比，果真肖了几分。）
（眉眼莞然嗪笑，檀口也是温尔）拜见就不必了——我是贤王府的淑宜福晋，你记下就够了。

【皇玛法儿女众多，围作一处，能绕这宴殿一圈有余，便是因此，诸王邸间走动也少了，各府福晋的模样也记不全，眼前这位，就面生得很。然额涅不同，依着她的性子，八面玲珑，想来识人无数，指不定过会子就要来数落我的不知礼数】
【那不若就套个近乎罢。挪了几步朝她，一壁双掌对掸去尘土，嘻笑道】
记下了，记下了。侄儿记性一贯很好。【又指了前边的宴厅】您怎么不在宴上用膳？才方额涅端了碗玉米羹给侄儿，香甜得紧。

（乘着小猴儿掸尘的工夫，我顺势拿眼波再将他的通身打量了几遭。月华微弱的一点银光脉脉倾下，映出了他还算是端正俏丽的小小脸庞。想来，如若假以时日，待到小猴儿再大一些、再长开一些，这也合该是位玉京中风靡一时、迷倒万千少艾的俊朗儿郎。）
（嫩生生的小脸倏尔溢出涎笑，半掺着几味讨巧扮乖的意味。至于他口中所述真假与否，似是早已不甚重要——偌大京畿属地，哪儿就赶巧还能遇上呢？遂是颇为慈爱娇昵地摊开雪掌，去抚他光溜溜的脑袋，一如从前轻哄幼弟那般）
你们小孩子贪长身体呢，我们大人胃口小，吃得也就少。

【这话说着，倒与额涅的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便额涅自言惦记后头的好菜，却委实不见她多动几箸，倒是一箸一箸地替我夹得欢快。大人呐，最擅口是心非】
我也不晓得哪句是对的。【冷不丁把心事捅破】你们都说吃多了才长身子，可是我随府里车驾去郊野时，也见过吃不上食的贫童，不也一样长着大高个儿，半分不熟咱们。时而还听人说，吃多了，一个劲儿长肉，并不长个儿。
【一壁说着，一壁寻了旁侧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下头蔽着几株嫩草，不畏风，不畏烈阳 ，又能吸壤中汁水，比人还能享受。“噌”一声，连根拔起，意图寻个阔敞处重载，让它们晓得人间的险恶】

（向知未能生就一张如簧似弓的巧嘴，是以每每与人争锋博弈，最终总要以退让、或是惨败铩羽而归，自个儿颇以为憾事。可我却从未想过，终有一日，我竟会在这样的一个黄口小儿前以口舌上败下阵来——谈来可笑，我竟连个孩子都说不过。）
（顿时自觉面上挂不住了，罥笑的嘴角都添了几分讪讪）这俗话出自古人，自然是有其道理所在。你也别以偏概全——我倒是见过不少贫童乞儿，他们有些瘦骨嶙峋、弱不胜衣，看起来病恹恹的；有些看着跟你差不多的年纪，个子都还未抵你肩头，欸——
（话音未落，率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唬住，转而问他）你拔草作甚么？

【故而我觉着，道理归道理，世间事却不尽然由道理来盖棺定论。四顾翠坪，旷地儿有不少，需是一处能历日晒风吹的才好。实则只消往大石的另一侧挪几寸便够了，于是我开始刨土】
【手头动作不止，答道】这玩意儿长得不是地方，侄儿给他挪个坑。婶婶且等我一等，侄儿同您一块儿回宴上去。
【离时额涅叮嘱过，只顽一会子便该回去。那些姊妹兄弟，早不见了影儿，兴许同我错开了路，早归了宴去，既然寻无果，便也不欲造次，免是惹得老祖宗不快活。待埋好，拍拍尘壤】
走吧！额涅说还有几色好菜呢，过会子凉了就不香了。

（抻颈刻意往前一探，正瞧得此时奄奄一息的小草躺在他黑乎乎的掌心。眸光仔细再环绕近旁，不难捕捉到几片支离破碎的叶散落尘壤。眉心骤然一蹙，委实想不明这好端端的几株草与他无冤无仇，究竟是缘何碍了他的眼。）
（却是并不好阻拦的，故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的手起手落，迨他心满意足地拍手掸尘之际，乘机扯过他的臂膀凑至身旁来，掏出帕子丢给他，好让他拭去掌心的泥壤）快擦擦，你瞧瞧你这手——真像只猴儿了。
（好容易察他有了归意，登时如释重负。连连迭声道好，好生将他送至恪王妃的身畔，再是跟人寒暄叙旧几声，这便也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