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交岁时我对琢玉讲，木兰树长势已显枯颓，明年应无好颜色可赏。】
【绝非我慧眼通灵，久在宸闱，以砖石草木为伴，它们俨如情笃的知交，我最谙熟它们的近况，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造化摆布下的生与死。丰生来请安，我没能瞧见少年应有的丰朗俊奕，不相合衬的沉稳之色下，是母子各自隐而不告的顾忌。因我见过他的欣忭，是以刻下他立在殿中，我一眼即知此为他佯装来安抚我的泰然。】
和卓临出降时整理出你们少时私藏的顽物，我令岫玉妥帖收存着，等你进宫再带回府里。
【与其当面虚与委蛇，不若且放其松懈自在。扬手招来小儿，与丰生不似之处，应是其母风华——我的丰生过早体尝生离死别，那个夭亡的可怜孩子，也本该是他为人父的盔甲。】
让玛嬷好好看看，【我也尝坐於祖母身侧，是寻常人家的孙女。垂眸见其腰际的络子】这是你额娘亲手编的麽？倒很别致，好看。【丰生诸福晋中，我见白禅氏最多，尚无嫡妃主持中馈，她便担着敬王府的庶务，勤勉不怠，这样的女子教养出的女儿，也很乖巧。】

【乖巧地低下头，继而露出龙华下一小截白玉似的颈来】您看出来啦？【只过了一瞬，低着的眉又扬了上去，眼眸弯着，急于要把后话递出】额娘还嘱咐我绣了条抹额给您，小顺儿【扭过头，朝阿玛带来的侍从招了招手】快过来
【形如飞鸟的抹额便被双手托举着呈上，只是我的手艺叫人看了也发笑，彼时富贵花样初初有了雏形，我坐在石桌前，借万缕阳光来绣它，问父亲如何，他只是轻轻一扫，便要把视线挪开了，仿佛不愿意多看一眼这拙劣的绣工；我却还是不甘心地多问了句：“阿玛？”，他点了点头，抬脚就往西苑外走，墙外是劭阳舞剑的声音，一丝轻快顺着风飘过来，这几年围笼罩在西院寡淡的水雾便散了些，潮湿、闷热的云墙碎落一地，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想起劭阳，有些不自觉地笑了，一晃神，才意识到身在何处】文澜的女红远不如骑射来得好，好在额娘在最后补了几针，勉强算是差强人意……【面对眼下的额带，心虚飞速地占据了绝大多数的领地，少年的挽剑的身姿被抛到一旁，转而埋怨起自己学绣时的粗心大意】下次，下次文澜一定绣些更好的给您

咋又屏蔽我！

【浮光悠然，悄然拢作天伦人情中细软而质朴的温情，量眼漆红殿门倩影，回神待僮仆亦步亦趋捧来抹额。我不再畏惧北方的凛冬，曾罩於发顶的阴翳已随葬慈宁，旧事合拢，粉齑似的屑屑落地无人问津。文澜的绣功的确差强人意，然亲缘在系，甚麽瑕疵拙劣皆能视作用心和孝顺。令琢玉捻起抹额在额前比划，答以两声赞言】这已足见你和你额娘的细腻。
你和卓姑姑少时不肯於女红上勤勉，临到出嫁也没能给我留下半片绣图。眼下王府中子嗣唯你，【及此，不得不斥秦英行事离经叛道，鞠育异姓子，竟视如己出。眸光沉沉落下半句叹言】做个舒惬快活的格格就很好。【不急体尝世味甘辛，不必力行人情是非。】
得闲，常进宫来顽，这宫里现如今清净得很，夜里我时常听见风声——仲秋里河风吹过芦苇两岸，簌簌的飞鸟落羽并芦花，吹得人浑身酥酥痒痒的。还有你阿玛重病时，雪积房檐滴水成冰，他躺在榻上气息幽微，小脸烧得通红，话都说不清……
【往事总若走马观花似的重演，不知倦怠地穿梭在空荡荡的楼阁宫阙中。我身侧的娇娥正值娉婷袅娜，许是不会对花开花落中嗟叹感慨。】
【宫娥捧来茶点，】你们来得早，料想早膳吃得仓促，你阿玛浑不是个体贴人物。

【“你阿玛浑不是个体贴人物”——此言入耳，抿唇悄悄笑了， 而后乌珠儿机灵灵一转，很是亲昵地道了声谢，便伸手捏过一块糕；可才将将至嘴畔，余光不由游向玛嬷，一时思忖，遂乖觉地掏出绣帕来包住这只点心——总得叫玛嬷觉得，文澜是四九城里顶顶知礼的格格呀】
阿玛他小时候……【咽下一口碎屑，斟酌一番出口之言，细声细气续道】——小时候身子也不大好么？【立时一转话锋，回忆渲染开来，眸里揣了两波水光】妹妹也是如此，每逢盛夏，我们几个聚在一块儿浮瓜避暑，恨不得泡在冰鉴里头，阿玛却总记挂着小藻的身子，叮嘱她多穿些，不能贪凉……
【声音逐渐变轻，自觉不该多言，无端勾起这桩伤心事，便生硬地将话题转了个弯】阿玛收养了俩位义子，玛嬷是不是还没见过？

原来你回了

原是咱们祖孙说话，反倒说旁人要多些。
【秦英长成敕封王爵自是我平生一等侥幸，然而慈悲未得延续，护佑他的明珠安然。某日我察觉少年稚气的面容已然坚毅、闪烁的眼神愈发深邃、言谈的语气十足稳重，原来我奉若珍宝的少年也已殒身。那个执拗不失慧黠、桀骜不失纯善的孩子，纵然孱弱些，但也有爱恨嗔怒，会流泪伤心，是个有生气、活生生的人。而今的敬王，不会在母子鏖战中向我俯首，只是淡漠地忤逆着、挑衅着拳拳慈母心。】
【有些缺憾罅隙，是穷极一生也不能修成的圆满，譬如我和他今生母子。】
【可我不甘，亦不甘松懈，只低眸对上娇娥纯澈若春水融融的瞳仁，我就只能缴械投降似得转过身躲闪遮掩，以沉重的强调颔首回言】是很不好，我没哪日不为他担心落泪。【从此他是我终生的征途，我的杀伐筹谋、成败得失无一不与之相系。】
两个？【难得直白地道出错愕，因原先禀进宫中的消息，只是秦英鞠养故人之子，以王府阿哥之礼相待，原还是罔顾礼法继养了两个异姓子。膺中霎时充盈百味，没好心绪去照拂】不必将不相干的人领进宫来，他们自有宗族，做不了爱新觉罗氏的孝子贤孙。
你也——【话戛然而止，咽下后文，将娇娥揽在怀中】你是个顶好的孩子，将来能替椿萱分忧，以身作则照顾教导嫡亲的弟弟，对麽？【是该提个醒，叫秦英早立嫡妃，以正体统。】

【宫门的小雀倏地飞过，枝丫摇晃，而后是簌簌的落叶声。此刻被人揽在怀中，嗅着满怀馥郁又不知名的香，心如擂鼓敲打在耳边，偏又不知为何越发清明——嫡亲的弟弟——旁的王叔大多儿女双全，宗室学堂里总是那些小子们吵的最欢，敬王府便显得有些安静冷清……低眉瞧着玛嬷衣裳勾金缠枝的绣纹，忽而挑起了稚气未脱的脸，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文澜会的，您放心
【不知缘故的向长辈作保，也是自己一直未敢说的心里话，怯生生依偎着陌生的怀抱，像是头一回获得生来血脉至亲的熟悉感，于是尽力抓住了最后一抹浮萍，攥着玛嬷的袖口，连声道】到时候我带着弟弟来给您请安，让他给您背祝寿诗，玛嬷您说好不好？

好。
【我与秦英不能成全的母慈子孝，或可借稚子之身弥补。由来万事难全，在此巍峨富丽的宫廷中，寻常天伦何其可贵，我近乎是乞求天公怜悯，许我在亲缘情分中奢侈。】
【娇娥乌青的发丝簪着小钗，眸光落定心绪游弋，我把旧事再看，秦英便在庭前，照旧立在木兰树下，是面色玉润的顽童，亦是长身玉立的少年。他不是被我牵着线的纸鸢，是天之骄子，是试翼鹰隼，是我一生的荣光和业障。怀中娇娥小心来依偎，教我忍不住遐想，若她眷恋父亲的臂弯，秦英是否还如年少抵触我那般将之推拒？】
【这一路，他本不独行，却冷硬心肠孑然向隅。】
文澜，替我多陪陪你阿玛罢，他其实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会闯祸惹父母生气。可他毕竟已是国朝的亲王，我若再数落指责，他面上也过不去，你若陪着他，替他掌灯留心些，即使脚底的路泥泞崎岖，也不会走得太艰难、走得太疲累，对麽？
【我不放心秦英，正如他关心文澜，若他肯为子嗣计远谋深，又能翻腾出甚麽风浪？】
【琢玉来禀内务府遣人回话，秦英身影亦在殿门外，难得见其展颜噙笑，便将提早腹稿的叮咛说教悉数咽下。指定离文澜最近的扶手椅】坐罢——看时辰留下用午膳罢，总不能教你和孩子饿着肚子跑一趟。【琢玉会意着手安排午膳，日光正恰落进窗格，影子端正且温柔。】

【文澜与秦英亲昵，见状起身依向才撩袍落座的父亲，父女笑望彼此，我亦冁然。】
【我永远记得这日，是正观二十二年的八月初，离秦英的生辰不过几日。这日看甚麽做甚麽都觉舒惬，我鲜有地对他提起选立嫡妃，他虽没给出准言来安抚我，亦未顾左右而言敷衍我。】
【再往后，噩耗接连叩响宫门，宫中哗然，灾厄不偏不倚落下，君威雷霆来得生猛，我只能选择分担、选择承受，不求宽宥饶恕。在宫外这方天地里，我才知他的所作所为莫不铤而走险，可笑煊煊皇庭，母子失和、夫妻离心、昆仲反目、姊妹生隙……这就是天下敬仰、万民臣服的天家，令人不齿、心寒、胆怯的天家。秦英非但不懂事，也活得何其可怜，从皇父那里得来的慈悲，还不若此一举判下的罪罚，父子情薄如斯，是我满腔关切也难填补的天堑。】
【杀人偿命，善恶有报，从来如此。我既为其生母，理当同罪同罚，自此青灯古佛作伴，天下再无八月十五，我的秦英不再过生辰，於我而言，自此日日皆正月初一。他死在普天同庆新春，死在大雪纷纷的那日，冰冷的、孤寂的宗人府大牢中，没能再叫声“额娘”。】
【惯看秋月春风、久闻生离死别、长经尔虞我诈的储秀宫正殿，在我身后合拢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