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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魏胡同离什刹海不过一街之隔。穿过既周、逾明兄弟俩亲手植的一园修竹，辄可见后海潋滟翻波的水光】
【溽夏天长，晚霞灿灿地缀着，日头好像永远沉不下西山去。逾明仍陷在军机里，等了又等，也不见传话，府内便自作主张地用过便饭，各自消遣。我唤卓评去翁氏的珍玩铺子嬉赏，是因前日簸钱憾输与她——这孩子在娱戏上的质禀与运道，自落草便是藩邸一桩善谈。我亦心盛几分喜欢，倒从未因她是杭津氏的女儿，而特施遮阂冷落】
【评儿漱洗妥当来谒时，我恰也更毕常服。含笑一道出府】没几步路，我看就不乘车舆了罢？【施然朝小姑娘睐去】就当消食。珍玩铺里的把戏，用膳将过、打盹发昏的时候可玩不成呢！

【王府所处之地的通达便利本意虽并不为日常燕乐所设，今次闲庭信步般踏足什刹海畔，迎上晚风拂面，看夹道琳琅满目的酒肆茶楼、商铺货摊，也将种种实惠落到心坎里去。至于身畔同行的许福晋，实是评儿嗅闻他人善意浓淡的启蒙课，看向她时，眼神里更常有未能自知的好奇；便是身处微妙的非亲，自幼同檐以来，于礼教待长辈的尊敬外，也有些透着亲近的悠闲随意，抒发着小女孩儿的愿景】要是能天天这样出来玩就好了，哪怕不去做什么，就和这些挑货郎一样在街上走走
【几步跨上店前石阶，那赏玩多过照路的狮子灯已不再提，匆匆塞进小郑手里，欢愉且从容地向最热闹喧胜的橱格间投身而去。珍玩铺间待人猜择的盒玩、铁爪银钩的把戏，原本就最游刃有余。幸而是其间生意极为红火，有绍嘉格格这样上运者，亦有不惜豪掷千金、勤能补拙者，铺子内的采办们也就挖空心思时时更迭奇玩，令女孩倾身橱前而望时，乌潭里神采奕奕的期盼总不落空，抬声盈笑着宣布】是没见过的小人偶！
【这厢端详了一阵陈列格上的人偶，抽个空档，已是踞身一副铁手前跃跃欲试。却又好似天公作美，不肯叫我屡屡蒙生地好奇太费周折，几乎将由头双手奉上。不多忸怩，将一边袖下反抬起来，姿势有些别扭不灵，看了看那一只碍事的纽绊，又轻声央她】许福晋，这里是不是结上了……

物以稀为贵，日日唾手可得的光景就不值钱了。挑货郎三更睡五更起，一副好身板儿熬个十年，千疮百孔。【英王府里的主子，除了我，再没人识得这些市井微末的气象。这样随口燕议散在醺醺然的暮风中，转街角已是奇玩铺的店面。伙计有条不紊地擎起华灯，将原就珍奢的器物更镀一层热烈的辉煌】
【一早将纹银付予，足够小姑娘玩个痛快。小评兴致卓然夹着人偶，我便驻足她身侧静看。颇瓈围屏淡淡映出一张略见寡淡的脸孔，其后，则是铁手夹爪在小评的操纵下，如探囊取物般攫住人偶的腰身，有惊无险地晃几晃，最终沉沉坠入机彀之中】
【天底下，男孩子有男孩子的猎物，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追逐。卓评唤我时，正如是想】
呀，是的。别动——
【纤狭的眸子低觑，近前解落一段纠缠。知她扼袖不便，则屈身将那只人偶取出，端详一阵，不由笑】琉璃做的眼珠子，米珠穿的衣饰。一百文钱，掌柜知道有人一击中的，要气得胡子歪。

【人偶娃娃们横七竖八地窝在橱内，看似纤腰窄肩、易于擒握，真以铁钩相探时，才知其力道绵软不足；无怪周遭媛女们纵然心细如尘，也在起落中纷纷扼腕叹息。铸铁关节摇摇晃晃、一路将坠不坠，终也是好事多磨地落入人掌心。于此时，先前那句“日日唾手可得的光景便不值钱”倒是能有所体悟——早在意料之中的擒获已成寻常，眼下尚不如她应对的援手令人欢喜。趣笑着且说】本不愿为难掌柜的胡子，可我更不想让您多破费
【打量那珠裙银冠的小偶，衣饰华丽是真人难及的，便是真能织就这样华丽的裙与冠，没有那憨态玲珑的四肢，总也显得奢靡俗气。待与那宝石镶嵌的、黑亮的圆眼睛一相对，才觉出熟悉的可爱善意，与这为我“救”出的小家伙成了朋友。悄然替它构思了几个名字，又顾身畔人神色，兀自热络地要将她拉进我钟爱的方圆中】许福晋喜欢哪个样子的？评儿可以抓给您的

【公子王孙、明公巨卿之间，待“钱”的概念都殊为模糊淡薄。侯王女眷的俸银多寡不一，倒也不见谁以此为傲、或恃此攻讦——可攀比争锋的人情、权柄乃至物件儿不遑枚举，何尝轮待“钱”这一末流中的末流。仿佛谁提起来，张口便是一股恶秽的铜臭味。我也曾在宸宫之中忮忮以求，一个铜钱、一个铜钱地攒着月例，为秋林凑出入塾的学赀，而日升月恒，现拥着金山银海，也可从善如流地与小辈开起“破费”的顽笑】
【眉眼皆弯】难怪王爷总夸你，说评儿比谁都体贴。
【意闲闲，嗔过一句，又与她同看新得的小人偶。近些年来心思沈郁，人愈发静默寡言，但许是今日晚霞太过璨然、什刹海的湖风太过舒惬，眼前的小评娇憨纯稚，登即欣然应下此邀。目泓朝明橱内一漾，指向一只卧于明面上、极易择取的西洋人偶，湛湛偏颐】就这个吧！
【不欲使她太为难，是其一；舶来的人偶红鼻、卷发、咧嘴仰笑，同素日克己复礼、矜肃温敛的陈设摆件大相迥异，因而倏生喜欢，乃是其二】
【我复看向卓评。小姑娘侧颜清隽，颇肖她的母亲。与卓琼一般，幼蒙宠渥，是以周身充萦一股天成的风发质韵，待生命、待亲朋、待尘寰万物，皆有着丰沛不疑的爱意于热情。这实令我歆羡无加，如见美好，第一般思量总是要躲的。门庭寒卑与人的烙印，非是“金山银海”可涤尽尘埃】
【倚于一侧白屏上，抱臂拢着披帛，垂拂的流苏一动也未动。俟她娴熟地捉住手柄拈推，忍不住轻轻问】你这心想事成的学问，是从哪里习得的呢？

【打从去年生辰后，额娘已许我自己管钱，学开源节流的筹划，这时候偏又不依，将进项全数奉与她处约束。至于为了金银锞子与额娘的拉锯战中，有多少乐此不疲的趣味，那便只有母女两人得知，与拮据的滋味毫不相关。眼下听她此言，心底自然受用，又因许福晋其人绝非擅长溢美之辈，更确信父亲曾提及的夸赞是真；便是努力做出表情平静、语气和缓的稳重，缠着红发绳的小辫儿也几乎要飞起来了】您同我出来玩，我也要投桃报李才好
【又投一枚铜币入瓮，只听竹筒倒豆般轻响，铁爪一张一舒重获新生，俨然又在我腾挪的掌控之中。闻她所问，却是一分神，摇首答道】不是学的。您且想，这个若是有处学得，大家又有谁不想要呢
【在王府良好的品德教育熏陶下，平素从未因出身带来的显贵露出骄娇之色，唯有着说起这与众不同的手气时，才显出人间烟火到底少食。至于许福晋所指的西洋小丑是如何手到擒来，其中波折不必赘述。提溜着小家伙脑后的挂绳一路送至她眼前，一贯谈兴颇好，笑盈盈的】大概也就是神佛恩赐、机缘巧合什么的。不过——评儿想着来抓娃娃已有好几天，今日遂了我的心愿，许福晋的功劳岂不是比神佛还要更靠前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