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去后，身体之况急转直下，原先多是依药膳调养温补，今却只能靠药物撑着。本就鲜少出门，惯窝于启明，后更几近足不出户，唯朝会点卯时，方在人前露面。
难得与阔落同游至今时，将繁杂诸事抛却脑后，再做少时的纨绔子。只身体到底不似从前，入夜时，眉间多悬惫意。随人潮推涌至此，只见前处香桥之下，人头攒动，密集如蚁穴蜂窝。
以肩轻撞阔落，稍抬下颌，轻点前处。
“可还要去人挤人地例行公事？”

【不觉夜临，若说同行，不如当拟人海成浪，随波而进。肩上被人轻轻一撞，侧耳听来，此刻灯影如织，站定四顾，而后道。】
这里人多，我先带你出去。
【自己在前为人开路，去一侧人稀处，拾阶数级，正有石凳一座。】
你累了？先歇一歇。这会儿香桥将焚，正是人多涌来的时候，逆流返程，只怕不易。不如等散了，顺着人群回去，好走一些。

人如潮海，而他是分海的剑，自汹涌滔天的浪里生辟一道。安然随行其后，不必顾虑身畔诸事，自有他会顾我周全，只多分心去避人来人往的摩肩接踵。
亦步亦趋地自人海中脱身，提裙而拾级，随其行至半山，此处能远眺香桥，亦能沐于明月，而长阶尽头是檀香杳杳，佛塔林立。
“我还道你要去香桥那凑个热闹。”将方帕抽出，垫于石凳之上，适才施施然坐下，“你也歇歇罢，不急这一时。”
指落眉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捏，面上疲态难掩，病气渐重，便是丹朱为遮，犹显唇色寡淡。
“说来，还未及贺你迁升，今当可改口，唤你一声大帅了。”

【人声渐沸，此处地势较高，可观远处香桥，众人祭双星，祈福祥，俯仰之时，更似一重一重浪来。】
那巧了，我以为你想去看。
【不及落座，见人正揉眉心，倦意浓深，便提步近前，关切道。】
我还好，一会儿雇辆车罢，若是嫌颠簸，在客舍住下就是了。
【闻声失笑，反问道。】
光说可不行，有没有贺礼？萧副相？

“我何时爱凑过热闹，嗯？”惫意稍舒，便松了手，是仰首而望，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听你说来，我比锦衣玉食的公主娘子都要娇气。”
细思来，自己却比娇生惯养的小娘子有过而无不及之，不由失笑，但亦不准备收敛，左右尚有他纵着，我又何惧。
“回萧府罢，客舍太吵。”
将他扯下来坐，远眺潮海起伏，诸众于间是一滴水，一粒沙，挣不脱，逃不掉，只得随波逐流，任人宰割。
“萧府如今也就只剩些值钱物件，大帅瞧上什么搬去就是。”
话至此，念起先时应他的琥珀凝光，便添一句。
“阿耶好似闲来无事，又新酿了几坛酒，你若有兴趣，拿去尝尝鲜。”

那时风云际会，你不是最爱看那风龙云虎相斗的？
【往日于静处说笑玩闹，而今当真相处于喧闹之地，却反而生出闲暇惬意。】
你分明最是金贵了。
【萧氏本是勋伐之族，而今已然不同先时，目光一黯，幸而此处本就光影难及，仅不着痕迹一瞬，便接后话。】
可胜过琥珀凝光？
【有卜者以幡作杖同在此处，侧首望一望麟阁，想他许不愿有人来扰清净，便道。】
不如卜上一卦，算一算一会儿有没有车马？

“便是现在，只要那隔岸的火烧不着我，我也是爱看的。”
坦荡认下这惯爱惹是生非，不嫌事大的癖好，攀高至今，位拜仆射，甚有副相之名，尚未曾祸国殃民，倾覆朝纲，只盖因阿兄热忱地爱着这片黄土，阔落眷恋此间世人，阿姊犹囿于明宫的高墙深院。
“偌大萧氏，若各个都是清正模样，岂不糟蹋了这光鲜门庭？”轻笑一声，而今阿姊阿兄皆去，便是阔落更为世人所攻讦，是以枷锁尽去，我以何来悲悯蝼蚁，慢慢来道，“因有我这般的污浊残缺，才愈显门庭光耀啊。”
族中子弟接连而去，前时大哥亦去，阿耶几次三番白发人送黑发人，多显老态。昔时热闹的庭院，今朝唯余寂静，且我愈发地病痛缠身，阿耶自是将我看得紧。
“阿耶未许我碰，自己藏得严实，我亦不知味道如何。不过，便是琥珀凝光，也是出自阿耶之手。”
目光顺着其话望去，便见不远处飘摇一幡，那卜者瞧着亦是来避人歇脚的，毕竟未见他高声唱呵些招摇撞骗的唬人话。
“你倒真是时刻皆在纵着我，”稍一顿，笑道，“你不若去卜上一卦，我可能瞧见你封侯拜相？”

【足下是人海起伏，香桥正焚，因目底无波，愈将火光映得分明，微微偏首，将这半目无波火光避去，只望住麟阁。自己素来不曾指摘只言片语，每每此时，便如此相望，眉平目淡，来纳他心绪，予他方寸安稳之处。】
若以此论，我却不知封侯拜相，是好是坏。
封侯拜相谈何容易？若我安于此位，等你我白发时候，都未必有此景。何况事有缓急，眼下要紧的是你回去。
【取下一枚牌，放入卜者掌心。】
有劳先生用此物为我算一算，最近车马行是否有一辆我家的马车，不仅一会儿会来接我们，还能有给先生的酬劳。

【烟雾袅袅，佛塔星月半隐半现，宛若此间心境，并无年少豪情，是安稳而进。】
洺水之后，便无这一桩忧虑了。
【随人展眉，落座一旁。】
谁让娘子貌美，夜黑风高，又怕弃我而去，又怕被人掳走。
【卜者应声起势，一卦毕，又代为定下车马，赠以沉沉一袋银钱。会散，与以檀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