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载寒症反复，也鲜少出门去，便对着一室的香茶和书卷消磨残生。又一岁冬了，鬓间再添几根华发，偶从杂记中窥见了霄岭重叠的词句，便想念起京西的小山来】
【京西的山之所以称它小，倒不是看不起它，我也曾见过南岭的梅花，知道那险峻山势向来不是形容京中西山的。欲寻嗣玄来问，如今西山风貌如何，却未得人回音，对着茶宠上的一副稚儿笑面，且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些关切未及脱口，已然决意自行前往西山去】
【我唤做冬日，恐在旁人眼里已是早春，雪霜不寻，唯有晚开花的树枝子仍是光秃秃、黑黝黝的】
【同龄人在我这年纪，尚是朝中股肱，日夜为庶务兼权熟计，我却要自诩耄朽，还要称做个闲人。摇了首，见轿子挺稳，才知是到了地方，我不知晓这小楼何时建，账又入哪房，反正伙计们要称我声老爷，也不敢板脸找我要银子】汤泉池子有客吗？把他们都赶走。【自挂印归家，也再不愿入耳朝中事，阴差阳错的，便留了不喜喧闹的脾性，正巧借来用】

【一场猝不及防的风寒，搅扰了王府度岁的欢腾，也牵累杜太医日日过府诊脉。一碗接一碗苦药吞下肚，上元节前后，病况已见大好。闲散日子过惯了，懒于镇日为政务所忧，索性托病告假半月，居府休养生息】
【冰霜初消融，严冬的寒意尚未退尽，光秃秃的枝桠上只冒出零星的一点新绿。年近四十，不得不服老，料峭春寒最难捱。早些年老爱往汤山别院里钻，迩来却嫌京昌平路途遥远，偏爱去京郊西山的凌虚台】
【褪去厚袄没入汤泉池，任温热的清溪淌过四肢，通身倍感舒畅愉悦。蒸腾的白雾升起，背倚光滑的池壁昏昏欲睡，陡然被门外一声“逐客令”惊醒】
放肆！【三分薄怒，七分浑噩】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赶本王走？

【嗣原送了个雕花拐杖，被我重新打磨成了一枚檀木珠串，此刻便摩挲于掌中，眯眼瞧着包浆的柔光。我只当京郊甚远，无几人会远赴此地，即便是有，掌柜的八面玲珑，请走一位贵客也不算甚么难事】
怎么又回来了，方才不是——【京畿中最不差权门贵阀，可贵人太多，都道物以稀为贵，论在人上也差不离。我既无功名在身，万事也皆恣意从心，待循人去观那贵主，便也窥见人襟带上的纹样。锦缎乃源自江南三织造，纹样之颖异无双，我还亲自与齐王论过，眼下抬手便是与了掌柜的一记，兼以厉声】
王爷都不认识了，你这月月钱没了！王爷如果生气了，下月也没了。
【掌柜的是走了，赔罪的话还得我来道，与人距了几尺，汤泉池的热气氤氲开，便也似天上瑶池，只少了几枚初开的菡萏。垂首向人，将一双素色靴盯出了莲花纹来】哎，我已经把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赶走了，并收了他的月钱，回头给王爷赔几坛上好的莲花白，有道是“情知天上莲花白，压尽人间竹叶青”，都是好酒。

【垂首应了声好，池中热气迷人眼，可自打去岁大病一场后，便也喜暖不喜寒，饮酒都要温的，即便眼下再披个披风，也不嫌立在池子边沾了一身的热气。抬手摩挲了我那金贵的檀木珠子，想着它尚是一枚雕花拐杖时的模样】
王爷这是要使唤人了，我一下这池子，就要给你搓背了，还解甚么乏。【半数是因年少相交，半数是因我已是闲人一个，再不与他论朝堂要事，不然这世事人情，因缘际会，我亦不敢肆意来试】
【仰了面向壁上油灯，昏黄昏黄的，乏意顷刻间便蔓延至四肢百骸。一壁舒活筋骨，一壁小厮又递来汗巾和托盘，摆明了是听了齐王的话，要收我身上衣。暗自咒骂人一声，还是寻了几步之外的长凳，慢条斯理的先歇下】
【将贴身的观音和佛珠先安置好，再动了襟领】我一直都不觉得濯浴能解乏，不敢当真睡着。

【畴昔乾西四所结下的缘分，弹指一挥间几十载匆匆而逝，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与抑诚的旧谊恒久不变。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顷刻被识破，抬首剜了丰圻一眼，郑重其事道】
你这人样样皆好，唯独有一短处。【刻意停顿两声，卖足了关子，方悠然启口】那便是——太聪明了！甚么都教你一下看穿，忒没意思。
【玩笑归玩笑，到底是章穆府养尊处优的老爷，又岂会因一句戏言，充作澡堂的长工使唤？目光紧盯他停留在襟领的手掌，大有敦促人尽快入浴的架势】
濯浴可活络筋骨、舒缓身心，抑诚一试便知。

【水温和无争，他这双目光里可遍阅世事，并没有水那么温和。颈下本留了一道旧疤，既非武将们立下勋功的伤疤，也不好公然示在人前。过往二十载所历，大多乏善可陈，虽是眼下逍遥，到底抛不下那些荒唐岁月】
【在长凳上坐得舒坦，倏的回首，已除去一件外衫和里衣】都说中年会发福，也得有福才能发福喽——【拍了拍小腹，似是比年少时还清癯几成。甫入池中，汤泉的温热意暖入人肺腑，道一句解乏也不为过】
解乏解乏——本来也不乏的，筋骨都懒了。昔年玄宗大修汤泉池，别的不说，延年益寿是真的，他老人家见了一世的人事变换，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照我说，活得最逍遥的人，都不必历中年蹉跎的苦。

【氤氲的水汽朦胧了双目，似雾里看花般望着丰圻瘦削的身影，脑海转瞬浮现出纨绔子弟大腹便便的模样，连连摇首反驳】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中年发“福”，业未必是福。
【漫不经心地同抑诚叙了会子话，先时的乏意荡然无存，闻罢他那一番“高谈阔论”，不由忆起曩昔比邻而居的故人，几许悲戚骤然涌上心头】
如是说来，我竟有些欣羡故襄贝勒，撒手人寰时犹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缄默不提安福胡同另一位亦敌亦友的邻舍 ，大抵是知他饮恨而终，称不上“逍遥”二字】

羡慕吗，我却恨他们这些早走的人，若是几人共泡汤泉，可未必会说他这么多好话。
【目光一递，便是对那丰神俊朗四字入了心，早年交游者不乏俊才，却也难阔气的道出此等赞声。而逝者已矣，多是念着他们的颖异风流，似是当年的岁月里，他们是耀着明光的太阳】
【黑夜却漫长的，滋长了故人西去的哀矜，有些太阳始终再难见了。竖起一掌劈了身前水花，殷切近了人】不如念着些今下事，过几日有赛马会，齐王爷，您的宝马良驹能借来一用吗？

【闲时掰指细数，崇明皇姊仙逝已逾六载，膝下诸女业已许婚良配，不忍见抑诚孤家寡人凄苦度日，无数次欲劝他再纳位温良恭俭的淑媛共度余生，可每每话至嘴边，又不知如何启齿，终竟还是不了了之】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京师迩来盛事接踵而至，赛马会的请柬早几日就送呈王府，闻罢丰圻所求，爽快得一口应下】齐王府马厩的良驹，任你挑择。
【汤泉舒缓筋骨，乏意涌上脑海，上下眼皮打架，索性靠着池壁又打了个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