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观十九年的冬尤是难捱，凛冽的北风无孔不入地钻入这九州地载上的山川万物，令众人都甘愿于邸安享‘溪柴火软’之暖。而我于这冬日里是尤为忧心忡忡的，一是因繁杂的军机事，令我不知匆匆行步过几回覆雪的京师。二是拂英临时允她种下的枇杷树摇摇欲坠，我费尽了心力，终让它等到了暖春。】
【春三月的头一日我便休沐府中，于这颇为闲适的日子，我先将那枇杷树仔细侍弄，待得枝叶理罢，料峭的春寒风便不留情地袭来，令我咳过数声又蹙眉头。怀平携衣急至，随我回院中时不仅带了碗新熬的药，一壁也将拜帖递于人前】
“是那位御史来了？”【靖世之名入目，忽引我念起旧日之约】“去请他来罢。”

【历经八个月的清册文卷改制后，我终是荣膺太师、兼授赏公爵，与都察院内其他总宪品秩相同，而我观他们饱历风霜的白须，依然循了过往的谦恭。京城的暗涌不歇，我这等微末的升爵事，好似就悄无声息的掩在了一场春雨里】
【谢去无谓的恭贺和酒局，我自知离“得圣心”尚有千里之遥，我若为刀，何时可再现锋芒，还要等圣人布局，再决意我这一子该落何处。与叔父喝过一道茶，还了早年应下他的新拐杖，径自又寻往另一条街巷深处】
【他这门前的老树已抽新芽，便是这携着春寒的凛风带来的新意】中堂大人，我托人寻了些祁红，这京城的春，还得有些时候才能至。
【又取出一封信笺，略有些折痕和发旧的】监察新策施行月余，终是在闽地又起波澜，晚辈这信比邸报快些，京城尚无讯息，未扰圣听。

【八月以后，再来拜谒的后生已然是名利双收了。】
【畴昔金水桥前，他道过一声敬谢，而我劝他精心，勿被功名蒙了双眼，平白毁了青云前路与氏族复兴之前景。然今，我观鵷墀之上他从善如流又老城稳重，便知他这块璞玉终能雕琢，也不枉我当日苦思。是故拜帖我未曾推拒，一盅茶也为他沏下。】
“你费心了。琢磨喜好素是难事，而你做得极好，着实不易。礼我收下了，坐罢，喝一盏我这处的雨前。”
【他饮茶时，我兀自饮罢良药。太涩的甘草令我微蹙眉山，綦袖一挥拭了残渍，再回目时，那皴皱的信笺已到了人前】“哦？那便是你养的青鸟好，千里传音，快人一步。”
【籍天光我一目十行，却又着意仔细咂摸其中文卷之辞，半刻方有沉声】“闽地之人固步自封，顽固不化。可究其根本，便是因文卷改制令其名利有损，他们如何肯乖乖就范？”

【闽地山峦起伏，地势繁复，也是我年少时的起落之处。在闽地任了三年督宪，如今回首来观，这三年的砥砺胜过京中的十年，尤是一着失棋，险些将十数载苦心经营都作了筹码，得之、失之，便在顷刻间挥出的一记政令里】
【倏的阖了眼，将过往的浓雾悉数挥斥，只留下眼底一汪清茶。眉梢仍浮出笑意，舌尖一抵，仍是咂摸出混杂在甘味里的荡出的游丝一样的涩味】是晚辈昔年火候不足，逞一时之快见招拆招的对垒过几局，积年留下的仇隙了，昔年的人未必在其位，有些却暗自传承了下来。
【十数载历任外省，各地政局皆是不同，我虽掌一地军政要务，能改易成宪，却易不得留在他们枝节里的脉络，那些循了数十年、上百年，几入人骨髓，与呈在纸上的律文例文已然是不同了】其实一朝封侯，得失也不过如此，晚辈是打算添上适用于各省的补充例文，一并平息闽地事端。

5
【少年人的刚毅湮没在吞云吐雾的茶烟里，那一瞬的晃神我看不真切，也无意深究。他的境遇我感同身受，是而我曾劝他迷途知返，也劝他明哲保身。所幸他甚是明嶷，逐一皆听了入耳，明了于心。】
“德不容记，怨却深远。”【酽茶入喉以清药渍残涩，赓抬的渊目中有同道中人的首肯，言辞轻缓，意蕴却尤长】“年少孤勇实乃常事，昔年我较之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是长白的凛寒涤清了我的桀骜，想来闽地也有同等的功劳。是而可见，外任并非百害，其中尚存一利。”
【他欲践行成宪，可千里之堤，如何建于一时？百年之朽，如何于一日根除？若非循序渐进，此举并将引来东流的祸水，毁了他千方百计得来的功名利禄。我且缄默而闻人所道，他计之长远，不急不躁，我也颔然以应】
“有得有失，此乃自古常理。”【谁可不失而得？不过谬论而已】“雷霆手段，事无巨细自然可行，只与此同时，切记勿忘怀柔。”

【前路雪兼风，下一刻便能吹至京畿，撼动我院里那棵百年老槐】并无多少人有报怨以德的境界，我既做不到，他们如此视我，也并无过处。只是外官三载一任，不管是怨是德，都该归结在府志里，而不是绵延于下一个十年里。
【已然不会将仁心轻易诉之于口，积年敛去的是不驯，平增的是踟躇】外任是苦些，也考较少年人纸上学来的才略，京城的阴翳也难及千百里之外，可若我儿入仕，我也未必会荐他吃这个苦头。
【养儿方知父母慈心，只是我这份不多的慈心，鲜少用给宿敌。他目中沉邃，一句怀柔正戳人心】有些“老朋友”，我即便待其如春风，反会被误为风雨将来。这其中的权衡和斟酌，晚辈怕是还要费些心力，不出三五日，也能撰个初稿出来了。

7
【以德报怨者是圣人，胸膺全无记恨者也是圣人，故世间少有，是而他此番言论也作寻常，我唯一笑置之而已。茶饮半旬，侍者添来温汤，任茶炉烹煮灼热，烟霭蒙过清明的菱牗，再斟入白釉茶樽里，荡开一室的茶涩。我不急饮茶，只摩挲着茶壁，同他说道人心】
“人各有志，只望你不要作那常记仇怨的人，至于旁人怎么做，那都与你无干了。所谓无愧于心，如是而已。”
【过来人总有经验之谈，他说道儿女时我也恍然，这才籍明亮的天光细细打量。原来，他也不再是凭一腔孤勇独身闯天下的少年郎了】“命数人定，你愿与不愿，和他想与不想抗衡，终是他的思绪占了上风。”
【方才一席隐晦之言，是要令他恩威并施，我赌他不是笃记愤恚者，才有此番的气定神闲】“斟酌最难，却也不急于一时。仔细些罢，别将费心挣来的名利毁于凛冽的‘春风里了。’”

【无愧二字既出，令我缄默半晌，微簇的眉山被茶烟所拢，故渺无踪迹。茶盏其搁，抚过腰间沁亮的白玉佩时醍醐灌顶。他已知为人与为官的真谛，至于后话，便不必我过多赘述。是故有颔，山峦不再，反朗声笑面】
“你知此理，便已通透于官场。无愧无愧，言之易，作之难。”
【其后，道来父母教子，我唯沿其秉性而已，至于言传身教，便是寥寥后话】“孔子曾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天下有数百数千数万个三人，可见天下人皆可为师。”
【他又求茶，我却知他所求为静心。是而我不便逐客，反是耐心相待】“哦？原来我这处的茶还可安神。也罢，天色不晚，再与你酌一盅罢。”

【无愧要先论无求，非我胸襟可容四海，实乃十载前我已剖明平生志，只是未践行出几丈远，便随着怡王殒命、埋在了藏地的风雪里。我并非他口中良臣贤士，却跻身能臣之列，易成宪，为人师。而晦暗中的勾连终有一日会重现于世，我所负爵禄便会迫蹙成一把利刃，割下几滴心头血和早该终结的性命】
【我若当真无愧，恐已成忠魂，化作烈火烧在冬月里。而不是承荷另一种敬终慎始的忠心，去窥盏中的清味】
不管茶或是酒，您这儿的总是好的。
【年岁愈长，愈觉长者训诲值万金，候着他的茶与酒，心中暗自生愧，下回还是携些更贵些的茶，免得他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