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给养人类情感的从来不是时间，时间只是容器。真正给养那种难言心绪的，是感觉，是尚未到手的放矢之处。因此，永恒沉溺绝对熟悉的人或物实为一桩绝无可能——生灵目光总是被引向那些隐藏秘密的绝境。
柔嫩的牵引使我奔赴她，正如从前纯粹的期待使我脱离她。
“我知道的，母亲。”
雪光皑皑然，照亮整片平静檐顶上白鸽荡漾的幻影。它曾析透松枝与茔丛，爆裂出悸动且闪亮的光，却随即陨灭于大义凛然的正午时分。那里有用火焰编织的海幕，或是鲸骨上筑架的楼阁，只为盛一盛轻盈短暂的灵魂，放眼远眺一番世间最诡谧的神龛。
这神龛就是朴实而勇猛的长安。它广阔的胸腔内囊纳了万姓辉煌哀痛交杂的回声，结陈繁荣，也预兆衰败。
“但没有人可以永远是孩子，生命，生活，生存，毫无仁慈可言。换句话说——我只能做您一个人的孩子。当走出这间屋子，走出这个年纪，再无人会像您一般，无条件宽宥亲子的弱小。”
欲望必以极端之法前进，又必以中庸之道延续。极端是我们共生的灵魂，中庸是我们共淌的血液。
“何况……我是您的孩子。”

【代贺仪】
他不知道。
他不会知道，他的一言一行，将我心牵动到如何地步，他不会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怎样凶险，又怎样崎岖的一条险径——年岁愈重，这条路上的坎坷与荆棘，就会愈发无法收拾地蔓延与生长。
这一切——他怎么知道。
而这种种险途，又好像与生俱来地，与他相伴——与他所欲追求的荣光相伴。
我不能替他去抉择。
即便，我是他的母亲。
矛盾与纠结生长如藤蔓，在这一刻，提前上演了心中所虑，我却只能不知所措。
“如果，假使——不赴险境呢，不迈出去，总会好一些…”
却又总归只是期望。
我的眼睛一酸，是太过提前地想要落泪——仿佛这一刻起，我与他，共同牵系上权衡的两端——平顺与荣耀，在拼命拉扯着，永不停歇地生长。
我忽然哽咽。
“你长大了，”以至于渐渐的，我需抬头望他，需将他归置与同他舅舅相似的位置，“母亲相信你。”
“也尊重你的选择。”

母亲的笑容和言语虽常是甜蜜又轻柔，却极少展露如此刻这般的脆弱。就像她素喜垒啖的鲜白果子，有艳红而坚硬的外壳。当被贸然触碰时，摸得到英勇的刺。
所以当被迫面对她眼角薄薄的，仆仰的一层星光时，我亦因短暂彷徨而滞锈思维。
也有极浅淡的惧怕——当凝视这双眼太久，血脉相连的我或许会变得微渺如自己的倒影，甚而缩略为一点飞矢，一粒海砂。我会被拉进一道不知名的漩涡，最终由太古吞食。这是爱的力量，也是爱的羁绊。人们会因为爱，因为瞬间的愧恨，甘愿被关进杞柳笼中。
“奔赴与跋涉，从来都不是我们希望的选择，但既然明白结果不可更改，那便是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我也相信母亲，并非怯弱的寻常女子。”
我已看到它为我编织的笼子，美丽，适宜栖息。若置身其中，其他鸣唱的鸟儿欣然地婉转歌唱，但我将哑然无声。我将只有悲哀的怨恨。
“二舅舅的铺子开了，还说要让我带枇杷回来。”

【代贺仪】
东宫不安——从前我在女皇面前所言，半真半假，掺杂着不愿卷入旋涡的谎话。而如今，我眼前最爱的人，亲手将这谎言的假面戳破了。
安稳是众人渴求的顺遂，今时今日，它与我兴许有缘无分。
我并不畏惧承认平凡。
那样华美庄重的修饰之语，无谓落定在谁的身上，属于我、或不属于我，都不过一粟于沧海，转瞬消散在尘风里。
不过此刻，我愿意为他身着铠甲。
相视的笑——已尽知母子连心。
我再次感叹，“你长大了。”
岁月平顺、风波暗涌，年年春秋交付，不变的，是不断生变。
如此一念，变化又堪何惧。
轻捏他的指尖，“往来方便，也该送到明宫些——替你的父亲尽心。”

“但这世上还会有一处能让我只是个孩子的地方，我觉得很满足。”
我与紫宸的“龃龉”在内宫不算什么秘闻。
女皇虽有宽大的胸怀，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束缚她的同时，也赋予了这个女人极高贵的自由。例如她可以优雅地表达不满，且这种不满亦将成为一道潜行的谕旨，无声奔递在浩阔的宫室之间。
潜行看似宁静穿梭，而就像绝大多数所谓宁静一样，它的本质是光明的，喧嚣的，它重重叩响门扇，在漏铜中撞荡，在石头阶块上吱吱爆响。
“自然不会落下。”
人与人本来应是形影相吊，遥遥隔离，其间的缝隙是由孤独来塞满的。我们难得擎灯偕行。
“不知何时才有新鲜荔枝。”

【代贺仪】
“你懂事，我知道。”
即使他并不信服紫宸传出的某些御令，也并不曾多么张扬地将它们揉碎。李应恕在岁月风平的沉默中逐渐成长，一直到如今。
——我也要仰起头看他。
可他却还想做我心头的孩子。
也就是这一刻，我才发现，他确实仍旧保有孩提心性，澄澈可爱。
垂首轻笑时弯住了眉眼，将那些波云诡谲、尔虞我诈统统忘却——什么比得上春至夏来时一颗甜蜜的果子呢。
我抿起唇，认真去思考，“过了冬日、春日——就快了。”
贺璟也不会让我饿肚子。
忽然觉得，自己也被周身的幸福围绕，尽管这平静时刻预备着波澜相候，我也，不再那么畏惧。
窗棂悠悠在凛冽中沉默，冬雪又簌簌落下来。

——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