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六年七月初七,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真是奇怪,一到七夕,就会有一场大雨。而一下雨,我这头晕心痛的毛病就会犯,大抵我也是真的老了,从正观元年活到乾宁六年,嗨呀,可不是老了吗。可奇也奇在,跟我同床共枕的这个明颉,他怎么就不见老呢?晨起时我便觉得手脚慌慌的的,可是决陵媳妇的胎相不稳,还是仪人在岳察家又闹什么别扭了,可别是我身边这个老头子不中用了吧?
怀着这样的担忧,午膳时我不敢再睡了,偷偷溜到厨房,亲自煲了一锅老鸭汤——明颉两袖清风,那点低保可能都不剩多少,他若走的太早,我兴许就不能再找了。没想好再找个什么样的,手起刀落时,便手脚绵绵的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明颉坐在床头,小辈们围了一圈,要哭不哭的,怪可怜人的。我的眼睛一个个扫过去,哎呦,从前没认真看,这一个个的也不小了,皱纹都爬上眼角了。这些儿女里,只决陵最活泛,不管遇了什么事嘴角都挂着笑,我先问他,“决陵,这是怎么了呢,不好好当值,来为娘床前撒什么娇。”
他这次没笑,又教育我,您多休息会,少说话。
嗨,人上了年纪,总是唠唠叨叨的。
我又看了一圈,先嘱咐齐贤,“酒酒是个好姑娘,可也别太陷在过去里,你还有大姑娘要照顾,老是这么郁郁寡欢的可不行,你说,你随你爹什么不好,随他见钱眼开做什么?怎么不学学他滥情。”他眼眶红红的,只说了嗯。
于是我又问仪人,“最近和合所又吵架了吗?没有就好,其实你当初嫁出去,为娘的是真不放心你,姑娘大了,也只得由得你了,哎,以后为娘不能护你了,我的心肝宝儿可怎么办呢(她眼里汪着泪,还假装冷静地制止我,这兄妹俩真是如出一辙讨厌,于是后面那句话我顿了顿,才继续。)往后长嫂如母,归归是个靠得住的嫂嫂,别看人家大不了你几岁,往后有什么委屈,就去找你嫂嫂诉,她肯定会帮你。”
然后是望归,“决陵是个拧巴性子,我原以为他这姻缘不大顺畅,你说,我怎么就捡着了你这么个好媳妇呢。你呀虽然年纪不大,性子比他们都平和沉稳,往后这一家老小,就由媳妇帮我看着了,好不好?尤其是你阿爹,他脾气倔,又爱喝酒,决陵不敢管,你帮阿娘照看着些,好不好?往后再劝你们阿爹,娶个续弦,好歹照顾一番他的一日三餐……”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越说下去越是平和悠长,空荡荡的好像回荡在上空,于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慢慢合上了眼睛,一辈子走马观花的从眼前清清楚楚的走了过去,从小时候送了姐姐一株梅花开始,她笑吟吟握住我手的画面好像就映在眼前。然后是总不肯顺着我,常常把我丢在天桥独自听大鼓戏的祝修竹,教我骑马的波波,小仙女宜姿,一起在冷风里排队买果子的小郡主沐笙,有一手好厨艺的宜乐,还有,曾经跟老吴打过架的肖建国。
老吴早在我成婚后的第十年就死了,这老猫被我从什刹海捡回来之后,便享了一世的清福,好像只是晒了个太阳,一觉就再也没醒来。朝星倒是活的很长,从前在郡王府便是暴躁脾气,夫君殁了以后竟也活的滋润。
嗨,想一想这一世,我竟是同老吴一样,也没受什么委屈——先是被哥哥捐了个四品小姐,又仰赖明颉得了个四品夫人,成光年间仰赖儿子,又擢升一品,这一辈子,竟是如此顺遂。
十六岁那年的临水红霞里,我还遇到过一个很好看的人,我问他,你也是来捉萤火虫的吗?他笑了笑,没说话。然后他骗我说自己是妖怪,其实我一点也不信,我觉得他长得像神仙。秦还。
想啊想啊,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一年顺贝勒带我策马京城,后来我听哥哥说,他其实已来祝府商量过婚事,只待我长大,便要娶我了。若我能嫁与他,我应该会很喜欢他的吧,毕竟我被他从水下救起来的时候,就有一点点喜欢他了,只是一点点。他死在了十八岁,没机会同我下聘了,我自然也无从验证。
远处一点天光,有许多人冲我招着手,咏玖在最前头,笑着贴我的肩,娇里娇气的问我,姑姑,我可想你了。我忽然有些惭愧了,她最后生念之辞世时,眼里滴着泪,我不舍得看她,哪里知道那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