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3月 上海外滩
清泉苍介
（假装对话是日语）
【昏晦的云是残破的轮船在深海中漂泊流浪所余的一口浊气，夹杂着令人避之不及的朽烂与腐臭，如同我所厌倦的这个城市，街头巷尾，皆被瑟缩怯懦的虫鼠占领，拿不动刀枪斧钺捍卫领土，只敢用腌臜龌龊的排泄物圈出洞穴，抗拒着所有文明的清扫——炮火与屠戮才是教引低等生命体的唯一手段，我始终这样坚信着。】
【可污秽昧黯的天色也有绚漫之时，如同此刻，远渡而来的寒绯樱燃尽了乌云的溷浊，赤焰如烈血，灼尽暮空，长天一色丹霞流火，直烧到她蜷曲缠绵的发间。塞壬的发丝是幽泊里缱绻的海藻，用粲艳的珊瑚浸了色，婉媚缭绕地招引着行客。】
佳子喜欢这里吗？
【我趋着慵散的风，来饮满腔海妖柔情的馥郁，再借着倦懒的斜阳为掩，唇角抿过一丝牵㒦的引线，它像一条振奋兴欲的活蛇，与齿舌交缠，倏尔窜入喉腔，绞环过经脉，激起肌体下凹凸起伏的青峦，骨节是隐蔽在密林中森然的野兽，悄然踏过浥泥上零散的枯叶，无声地靠近着猎物，却抑制不住腹腔上低沉兴奋的嘶吼。】
比起鲸海的夕照，还是差了很多呢。
【斜身闲倚阑，蔽晚风于后，以稍稍制住那撩拨不止的情思。眼目盛来天光下唯余的炽芒，汹涌没着她娇美瑰丽的影。】
但是月色还会是一样美，我相信。

清泉佳子
微寒的风里，能闻见软泥的气息，若不是浦江上开过的渡船打破了残照的光辉，还真能让人想起京都。
江的对岸，是无际的田野与破屋，像是荒蛮的彼岸，碎金铺就了一江灿灿，隔彼此两端。而身后是能落足的租界的洋房，远处是电车开过的声音，或有唔哝方话，别于江面的寂，显出生气来。
“如果月色不美，怎么办？”
应是有风拂了发梢，探手去拢发丝，而又是那阵清风作祟，在薄暮的江畔，白日里穿的大衣就显得有些太单薄了。自拢了外裳，转身瞧他时，稠睫自下而抬，笑眼里含着探询。
“这里与本州很不一样，可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愚昧。要是等你们把这里教化好了我再来，估计又是不同的风景吧？”

清泉苍介
【我曾在这片焦土之上为辉夜姬奉上牺牲：蓬莱的金枝玉果，是枯黄的人骨残连着悬垂的肉躯；唐土的赤火鼠裘，是淋漓嘀嗒着炽烈鲜血的画皮；龙首的五色冠玉，是封凝进琥珀中永久留存华彩的乌丸。可檐燕的子安贝螺，该是去家远行的男人们交给妻子的最后一件战利品——我并不能代劳。遗憾，很遗憾。】
【可即便是被如此滋润过的竹取天女，也无法比她美得更清皎明皓。天边的凉月只配被衬作锦幕上一抹仓促突兀的颜料，而她——我圣洁高贵的佳子姐姐，才是漫无边际的幽水黑山中唯一能指引辰星的望舒神。】
那么，佳子不要让它玷污了你的眼睛。
【她骨血里酿出的馥郁甘美能化作环锁，为我扣上不容抗拒的桎梏，牵引的囚链无声却沉重，迫使清直颀长的脊骨俯下，在两弯清泠莹烁的狂药深处望而止渴。不够纯粹的辉光被障在身后，般若汤中唯浸着我虔诚的影。】
我们会把这里种满山樱，结上和永田町一样的花树提灯，等到风镰吻落雪瓣，一切肮脏与丑陋都会被埋葬。
我保证，因为这是佳子的愿望。
【低笑混着悄声潜入她耳珠上幽秘的隐穴，夜色阴沉，我却留意到了那肌肤上微渺的纤毫因为这扰人的江风颤颤打了个寒战。】
会冷吗？
【信手解了铜扣，脱下薄昵斗篷，硬直平板的衣料被吹响沉闷的鼓鸣。这生冷僵硬的轮廓实在很不衬她，但却像一副严丝合缝的茧，让我短暂地占有不能化羽的困蝶。或许正因为此刻的她被圈禁在不见天日的方寸间，我才得以轻抵上那温润白皙的额头，在若即若离的鼻息间交织细密执迷的网。】
佳子姐姐，还可以亲吻我吗？
【轻声如沉醉呢喃，缠绵在束拢的蛛网里。】
像我们小时候，我做了你喜欢的事，一个奖励。

清泉佳子
夜色尚未暗得如黑丝绒，还能看见远处的河岸之影，在斜阳的映照下显得色泽暖融。难以想象这里何时会被种满樱花，却忆起了年幼时的花下小径，那时的他尚不及肩高，但满地跑时便会疼姐姐。
肩头忽沉，是件斗篷环抱而拥。尚未搭上扣子，额上便触暖，可感他气息直扑面上，惊得向后迈了半步。粉嫩的颊上像是映下了方才天边的霞色，眉尖挑起，半扭过头去。
“离家三年，怎么半点都没稳重！我告诉父亲去。”
非是嗔怒蔽眼，唯觉他仍是当时稚子，绷不住怒容，抿口将一缕散出的发丝别于耳后。
“不许闹。天昏了便回去罢，别教你着了凉。”

清泉苍介
【枯萎的残阳剥离出一粒血珠，循着玉白的丘陵坠下峭壁，又被弧弯拋上崖峰，俶尔再跌池沼，没入秾丽姝艳的绛蕊里。琼英咽下了跌宕的丹心，茎络也被炽烈灼成赤色，显出湿热的潮红，像某个我记不清年岁的夜晚，温泉蒸腾的雾岫浸透绯樱粲焕的叶瓣，泫然地垂下莹然的水露，破开我麻木僵冷的喉舌，直烫到雪封冰陷的脏器间。】
【会是温暖的吧——这是我的、被我的心头血哺育的，因我而燃起的温度。】
父亲大人也会宽恕我对姐姐的爱意吧。
【夜风是天神信意造就的轻灵微渺的弓弦，与被数学精密计算切凿出流线的提琴低柔相错，纤维与空木的共鸣收容了语声中将要克制不住激跃的战栗。如果亲缘是永久维系的纽带，我将甘愿被恶之花的荆棘束缄，用毕生的殷血灌溉它鲜妍烂漫，只要——只要她不经意抚过那从靡艳的花瓣，会触到寒露下炽烫的暖意。】
【我向她微笑，狭长锋锐的眼眦也被她清潭中的潋滟的金波醉得醺然，敛没锋芒。】
佳子还是像在关照一个孩子，但苍介已经长大了。如果是姐姐感到冷，那么，请让我带您回家。
【成长的少年牵住姐姐的手腕，在荒败苍凉的枯城中寻找通往归宿的灯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吧，我想。鲜活的温度在肌肤指间酝酿出迷蒙黏连的水汽，好像我永远也不必放开。无需觅取，也不会迷途，我的家不在远东被雪峰与火山环绕的樱花树下，只在这一点暖意之间。】
啊——对了。
【昏寐的路灯被交叠的树叶搅碎了晶亮的光斑，像某种不可言说的希冀，栽种在驻足脚下干裂的苍土中。】
后天有上海商会举办的联谊会，父亲大人暂时不想出面，希望我代劳。
佳子，会和我一起去吧？

清泉佳子
日光隐没在了江水尽处，暮色四合，一把星子零零散散地落在黯色间，映在江上时，便显得江水也深不可测。
“好呀，反正我离回国还有很久。”
自幼的养尊处优，引得即使是足踏焦土，也难以感受到战争离自己有多么近，唯有觥筹交错的宴饮或是西洋传来的交际舞是较为熟悉的。
侧目抬首，并排与他走在人行道上时才发觉，他早比自己高出了许多，心有遐思，一晃神时才感手腕已在他掌中。竟尔无话，在路灯投出的两个人影下，仅鞋跟踩地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