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烟花照明夜幕、笑语点亮人间的刻下，夜风送来硝石气息，但这仅是锦绣年节的一处题跋。新岁的规矩很多，除却摆贡、封门，各府之间的往来交际是少不得的，而官场中的讲究则更多了——因此直至小正月，我才分出闲暇的辰光来，提笔向远在福建的惟宁写去一封信，龙飞凤舞的字迹，也不必管他看不看得懂】
【行霈行策簇着我往什刹海来，两位平素严肃沉闷的属下此刻变了样，沿途采买了些果脯点心、米酒陈酿，摞在怀中由我挑拣，难得无家中长辈的教导训示，以故话匣子启开，一路且笑且言，烂漫闲适。经过傩堂戏时，方拿起一只纵目面具】
不错，叫我也当一回兰陵王。【随意扣在面上，回身向行霈道】俊不俊俏？像不像个战神？
【于他们的调侃话音中，掷下一枚银锭，朗笑前行。什刹海的此刻已成灯火海洋，来往男女的面上，或戴着滑稽的魈头，或仅覆着竹篾薄纱，总之看不清真容】

【又逢一载元夜。自皇嗣陆续出降、建府，紫禁城委实难留芳迹。曩昔姝丽攒聚的元夕，亦藉此肇因，少了诸多妙趣。彼时出宫赏游，意欲同幼弟往东华门消磨半日光阴，孰料车毂盈市，顺着浩穰人潮，竟一路兜转至什刹海。迨层云渐掩下三分清曙，华灯明昼，满目绮粲通康衢，较之宫中灯会倒也毫无逊色】
【沿途多是郎君女眷结伴而游，迴风摇灯影，光圈自一张张笑面间流转而过，在此造势下，男男女女终无须顾念甚么大防，袖底交握的双手也成了一道独有的风光】
【然小元家的幼弟正值贪顽年岁，无意风月红尘，戴了面具要做将军，我只笑人志笃，索性随他去了。及至顿足于一灯铺前，见路人解谜赢花灯，不免生出几分兴致。探手取过花笺，拆字破题，可谓一路过关斩将，不料展开最后一张笺纸，上书「四月将尽五月初，刮破窗纸再重糊。夫君进京三年整，捎封信来半字无 」，寥寥几行却满含幽怨。倘以灯谜解之，再三忖度，教人犯了难】
【恰有余光捉住一张熟悉的青面，便匆匆攥了人衣袖，引他到身侧，犹自将花笺展于柔荑】最后一题了，快来帮我瞧瞧。

【食完一包党梅，又嫌贵妃红油腻，只吃了一半便搁下。见灯铺前人群熙攘，凭着高个头往前凑了凑，猜出“两点一直，一直两点”、“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倒起了几分兴致，忙唤不远处的行霈也过来】
【这侧首的瞬息，袖子被人攥住牵动，对眼前丽姝稍作打量，便收住了唤来友人近前的心思，只顺从而耐心地任她摆布，于纸笺上的谜题自然熟悉，作势思忖少晌，便有答案】
我若解出来了，你得夸我，且，夸我一百字，譬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适时止住话音，但正亘威严的假面下，已牵起一点促狭笑意，不待她答，自顾陈道】是半夏、防风、当归、白芷。
【在她察觉认错人、或有些尴尬窘迫前，我已扬声唤道】老板，灯呢？我看那盏白兔的很不错，烦请替我拿过来——罢了罢了，还是绘了荷花的好看些。

【让我自信地喊一声：我妈真美！】

好羡慕啊

【灯会车马喧阗，可落在耳畔的语声仍是听了个分明。尚不迨作何应语，伴着围观众人的呼喝叫好，下意识偏头望向来人，一样的阔目青面，然视线略抬，入眼却明显是成年男子的颀长身量。至于伴我出游的那人——倒不知眼下在哪处厮顽了】
【畴昔少有这般窘状，幸而灯火掩映亦为我作饰，漫浮雪腮的几抹红霞潜藏于其下，有些心虚地收回眸光，清嗓道】多谢公子相助……适才情急认错了人，花灯便由您带回去罢。
【自知理亏，早无意探究他言语间的不妥。见那铺主乐呵提来灯盏，索性任身侧人择选，转而故作冷静地垂目再观花笺。半夏、防风…俱是几味药草，想我擎幼便浸在药罐子中，经太医百般调理，沉疴旧疾才日渐转好，往后几载的光阴都不曾再尝甘苦。许是灵识有意规避，孰料今朝这小小妙思，竟顺势将我难住】
【思绪轻敛，随手将纸张一折，复搁回案几。垂挂的五彩花灯几近乱了眼，而身侧人似逡巡未决，便抬手指了指高处的一盏，向他示意】玉兔灯就不错，公子若带回去予家中小妹，想必她会很是喜欢。

【不急坦白我这“兰陵王”面具下的真身，反而藉着假面遮挡，好肆无忌惮打量这张雪白玉面，该如何描述呢——或因灯火阑珊、人声盈沸，叫我短暂地心防尽卸，在这几个刹那，我眼中无灯火，耳畔无人声，竟只装得进一个人去。见她面上稍红，目光亦缓缓别开，我方敛去直白而唐突的审视，拱一拱手，道】
总归是姑娘猜出了前面的谜题，才叫我拣了这最后一个漏。
【我要这灯……作什么呢。但这仅是无声的低喃】
【亦未放过那张曾落于佳人掌心的纸笺，在作势选灯、无人察觉的刻下，袖子一拂，悄无声将其收走。复闻身侧人轻言，这才笑着应答】
家中小妹不好花灯，我若送她，大约也只能落个明珠暗投的下场，还要被埋怨兄长记不住她的喜好……但于姑娘就不一样了。【后话极轻，神色亦在顷刻改换作天真欢喜】老板，劳烦将那盏白兔灯取下来，多谢！

【元夜灯会许从旧俗，往来路人多有如他这般戴以面具，其上或绘魑魅、或绘憨态可掬的狐兔，再手持灯盏，举目望去，竟恍似畴昔于异志间所览阅的鬼市子。夜半而聚，鷄鸣方散，倒别有闲趣。虽对此见怪不怪，时二人伫地不过方寸间，然视线所及唯有一双漆目深不可探，委实无从鉴貌观色。再有初时一番莽撞，不免心生忧惴。然忧惴之余，更有些许好奇隐隐作祟，倘再僵持片刻，便只欲亟亟掀了人青面，好教我看清乔饰之下是怎样一副样貌】
【心间的这份隐秘自然难以道与人听，面上佯作自持态，徐声应道】襄助也好，捡漏也罢，也总算相辅相成。
【不欲同他辩驳，只让铺主再另取来一盏莲花灯，付过银钱后径直递与身旁人】玉兔灯归我，这盏便交予公子。萍水相逢皆乃缘分，切莫再多言推辞——
【两束视线相迎又交错，掷以无庸置辩的语气，才算是将此页揭过。彼时周遭万顶攒动，环顾许久，不断游移的目光却仍未捉住熟悉身影】

好罢。【我接过那盏莲花灯，盘算着是待蔓蔓归府时予她玩一玩，还是张在自己的院子里，但若叫一双惯爱顽笑的椿萱看见，必定是要好一番盘问的，而蔓蔓呢，她待这些市井庶物并不十分热络，若非隋珠玉璧，定讨不得欢喜】那我便收下了。
【错身而去，便迎来行霈同行策的打趣笑言，但这一回并不出言辩驳，反倒心里甜滋滋地将戏谑全盘收下，好似他们多说一句，我同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羁绊便多一重。但我从来是个不肯轻易错过的人，由是行出几步，方揭下傩面，回首审视了一番犹在灯火阑珊处的佳人，她抬首四顾，似在等待着谁】
【不论她等待的人是谁、是否会到来，我都会将那个人变作我】
【无消甚么踟蹰与彷徨，我一贯是个心念所至便有所动作的人，再一次往她身边去，这一回无人海阻隔，叫我很顺遂地抵达她身旁。待迎上不解的视线，这才将手中的假面示她，年轻面庞上泛出热络的笑容，轩眉亦稍扬】是我——姑娘适才欠了我一件东西，我得讨回来才是。

【路人趾踵相接，茫茫人潮中遍寻无果，怔愣的片息，倒令我追溯起此行肇始。本是挚友小元于去岁元夕觅得知意人，今朝便央了我与她幼弟，四人结伴而行，实则尽是为她自个儿作了幌子，好教这一对鸳俦能顺利赴灯会，度良宵】
【而我久囿禁宫，此刻亦有私心，市衢间的千灯宴委实引人入胜，左右不见其踪迹，半大的小子比她阿姊都伶俐，想也无须忧心安危。我便只好暂卸这“重任”，独身逍遥去了】
【暗自打定主意，然步履尚未及踏出，却见适才那人又转而回身行来。不过目光所掠倒并非伪饰，彼时那张清秀眉目正蓄着淡笑，与初时面具所绘的骇色迥然不类】
【下意识攥紧了灯柄，示以探询】什么？

自然是……【好整以暇看她，在这娇美女郎面前，在她澄澈冷清的双眸面前，无需诸多矫饰，只需臣服于这风华绝伦之下】适才我说，若我答出来那最后一道谜题，你得夸我，且，夸我一百字，譬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如此种种，不许抵赖。
【她玉面染上红霞，半晌踯躅也未掷下一字，索性也不为难，只示意她伸出手，将一包摊上买来的党梅往她掌心一纳，复恪守礼数地收回手去，后退一步】
好了，不为难姑娘了，党梅很甜，记得尝尝，再常笑一笑。
【直至转身离去，也未告知姓名——不必告知，下一回该是我去寻她才是】

【倘静心回想，我当称此为一遭奇遇。旧时也尝独身出宫游玩，错身而过的路人千千万万，纵是不乏偶有叙话，又或点头之交，因这脾性寡淡，所有的谈笑因缘当真只凝缔于那一面之识。风流云散，人事辗转，再细思起来，我几近不曾铭记下任何一张面容】
【许是光影簇拥着的身影太过醒目，又许是他与京中勋贵很是不类，戏谑语调引我陡生羞恼不说，甚至、甚至……乌睫轻垂，我盯着掌间梅子，破天荒地，没有以一贯的尖锐和漠然来应对这人的无状】
【在他尾音掷下的一瞬，某些不知名的情绪旋即在心湖漾开，匆匆抬头却仅捉住一抹渐远的背影，而彼时游人麇集，轻而易举便将其淹没。我伫留原地，如是怔仲良久，才复踅身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