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元万年诏】
朕遐观方册，历选前王，大道既隐，至公斯革，莫不思树风声，用隆鼎命。先皇膺箓受图，功成治定，鄙圣人之馀事，顾天下而窅然。
永言俗累，高居物表。爰以大宝，俯授微躬。自肃奉神器，亟移灰律，属三正在旦，万国来庭，长世之术既宏，惟新之命方始，体元居正。
今则其时，可改延保三十年为万年元年。

我叫李普，字广信，行九，延保五年出生，自二十一年获封蜀王后，就在益州窝了十年，本以为这辈子不挪窝了，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延保二十九年我进京，再往后，延保不再，皇帝仍然姓李，却没人想到是李普的李。
我的父皇李进是位兢兢业业的好皇帝，没有什么流传千古的伟大创举，但也没给自己招揽什么骂名，他按部就班地登基，逐个册封皇子，除了后几年边境的偶然骚乱，他在位的几十年可以说基本风平浪静。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像历朝历代的皇家儿女一样百花齐放，有励精图治勤奋好学的，就也有不学无术的窝囊废。后者比如我，前者比如我的大哥皇太子李显，视太宗为一生楷模，一身百来根骨头里有一半都在蠢蠢欲动要打仗。大哥信誓旦旦地要在登基承业之前建个大功，结果被一支冷箭射中，在沙场上还英勇无双，在回京路上竟染病身亡，震惊朝野，我的父皇也在悲痛中先是失明，而后油尽灯枯。我们这群原本聚于京中侍疾的兄弟姐妹就这么接连参加了两场葬礼，我的母妃告诉我，别回益州了。
蜀地多山，我不善骑射，很正常嘛；蜀地蛮荒，我没啥文化，也不新鲜。我当然知道有一堆人对我的贸然登基很有意见——我也意见很大啊！就连我母妃——啊，现在要叫母后了——她也不怎么高兴。陈郡谢氏一定很后悔当初怎么把一个这么没有事业心的她送进了宫，但世事难料，也许就因为她的佛系，才从一个羸弱多病的陪跑小采女变成父皇枕边人。如今她当太后了，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咳带喘了一个半月，终随父皇而去。离世之前她给我留了两份“大礼”，第一份是一个同样姓谢的皇后——新娶的，另一份，是牢骚如沸意见满天飞的朝堂。
这李唐的天下是要姓谢吗——他们每天都这么骂。
我知道我没用，但至于吗？我嬉皮笑脸地抖落着广袖把手指露出来，点向那姓王的姓崔的，姓卢的姓郑的，姓萧的姓薛的，姓裴的姓窦的，念了好长一串没喘气，“朕离得开诸位爱卿吗？既离不开，是不是也要说一句李唐是姓王崔卢郑萧薛裴窦长孙独孤尉迟拓跋的？”
他们说我没脸没皮，对喽，李子的皮岂有橘子的厚？

【世人总喜欢说聪明的举子是文曲星下凡，我倒觉得韦六郎的上辈子，不是个鸾，就是个狡。他可真是说什么有什么，昨日还顺嘴说了一句园子里就剩梅花可看，今日玉兰就发了几朵花。婀娜的花骨朵在风里轻轻一颤，隔着窗一看，我就乐了，一会他进宫来看见，准激动坏了。皇后照惯是轻描淡写地说些什么玉兰早发缘自连日回暖，我就把“不爱听”三个字写脸上给她看了，拂手径自出门去。常奉必是起得比我早的，这会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早上的酥饼烤得极好，可惜只吃了两口，我还想着让常奉叫他们中午再烤一份，一件事又先钻到嘴皮子边上来了】
那王太师又来说什么乞骸骨了，叫他上太常寺养养老，不是挺适合他的吗？皇兄尚在的时候，他就一直是礼仪道法不离口，朕这皇帝也不算多名不正言不顺，他怎么就是看不上朕呢，难道换座庙，他这老和尚的经就念不下去了？治治他，必须得治治他。

【又是平常的一日，谢后所赠的玉兰插瓶不知何时已躺在屋角，侍候过早膳，端了一碗净水，送那骨朵枝以甘霖。背后穿着他稚气未脱的叙话，淡淡一笑。我虽馋他权柄，却也欢喜这憨率脾性，如是共生，甚好。】
【落听了“治治”二字，方饶带兴意地抬目，以探那岸如墨的眼底。不出所料，我那狡黠的企图落空，这双犬儿瞳里仍是无存金戈，不见阴翳。置气似的胁威，实则素无杀心，能有几分狠辣呢，这啊，才是李普——纵再庸碌混沌，偏存副仁素慈悲的心肠，对王太师此等腐骨都望乞所感格，真是痴绝。】
【思及，一缕不屑的鸷笑随聚唇锋，竟失了心声】
呵！
【陡然冷顿，僵冻背脊，顺将手中清水呷于口里噙住，伏下身来，忙开胸腔，冲那盆玉兰喷去】
噗————【一气呵成，那道闷笑也佯作成浇花之前序。所幸此刻，他恰伏于食案前嚼咽下最后一块酥饼，并没有看到这口水因惶然，洒了泰半在外，忙用白帕揩净了瓶身。待敛思转身，那溺在柔烂室光里的面靥，已擎好如狸般顺乖的谄笑，毫无悒色，胁肩恭谨】
大家莫气。老太师他郡望太原，还仗有凌烟奉贡的祖先，自是不惯仰人眉睫的。甭说您，先太子在时，也不见他多待见。何苦为这口气，生了怨怼。
【要大厦将倾，铁索连舟的功夫自要笃实墩厚，否然纵借了东风，仍烧不开一汪火海。将天子玩弄于股掌前，惟有温水煮青蛙，方可教之甘心死于安乐。】
哎，可说是了。这朝堂庙宇，孰人不畏敬他老人家的耿忠正直。可依奉儿看，太师老了老了，也糊涂起来。如今凭滔天的名望，总说些大不韪的逆势之言，除却让大家难堪，真不见利于国祚社稷。

嗐，朕也不是气，我几斤几两，心里有数着呐。
【奇了怪了，常奉一说话，我就舒坦了，起先炸起一小片的毛都给捋顺了，倒检讨起自己来】
朕知道，和皇兄一比，朕是石头对月亮，怎么都无光。就是如今吃这现成饭，也是父皇留的碗。王太师说朕勤勉不足，其实还是怪朕愚钝……哎，你说得对喽，朕把他放到太常寺，就是图咱们所有人一个清净。他不是说他年纪大了？平日夏炎冬冷的就叫他歇着，逢年过节出来主持主持大局，他也有事干，也不算朕亏待旧臣，这安排还算妥当吧？
【还挺得意，絮絮叨叨讲着，全未注意到常奉脸色，更别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是他之前做了什么，在我这儿也是一笔糊涂账。见他背后正是一瓶新折的玉兰，不由笑了，话头被风一吹，就歪了过去】
我早上还在念叨这玉兰开得早，你竟已折来了？哟，上头还带着露呢？妙极妙极——
【帘动，韦六郎来了。招人过来，提起嗓子】
韦郎，瞧瞧这玉兰开得如何？作诗！
【韦六郎一拱手，张口就念，我笑得眯起眼，又去问常奉】
昨日朕问韦郎，能不能把他写的起居注给朕看看，你道韦郎说什么？他说：“陛下，臣的诗听得，起居注却是万不能给陛下看的。”你听听你听听，他记我一言一行，还不让我听，讲不讲理？你说！

【五姓七望，太原王氏。别说深谙朝堂之道者，连布衣百姓，皆无不对这八字敬畏尤甚，这氏族的显赫尊贵，无有高门可望其项背。桀傲至不仅蔑视诸姓，有时连李唐皇室也不入眼，若真要一较高下，撼山动海也未可知。李普那句“几斤几两”说的实诚，如此斟酌安排，倒是以退为进。赔笑】
大家宽仁，这对老太师而言，当真是最好的安排。
【饼碟中央已见瓷花，徒几片饼渣碎落，他吃的很得口。琢磨着，若是喜欢，晌时再叫膳房烤些来。吩咐小侍将食案撤下，铺好棕榻，以供大家稍后与韦六郎的闲聊小憩。正背身忙活，闻鲜花朝露云云，不禁冁然】
哦，这插瓶啊，非奴婢折的。是一早皇后殿下遣人送来，说连日回暖，玉兰抽芽，发植在屋室甚好不过，最能焕活些生气。
【想合了他些眼缘，榻置好后，便将插瓶摆其跟前，自忙活茶去。也不知韦六郎何时入堂，恰烹开了第一壶沸，连珠冒泡中撇了浮沫，将这一釜茶分斟为二，楚河一杯，汉界一杯。陛下乍问，恐失了分寸，便仍不动声色的温笑】
想是起居郎职责所在罢，自要循这些规矩。【身侧的小锅烘的人热盈盈的，酿好了陷言，水目诚然投望那韦六郎。灿然】不若您也死板，既然是奉大家的职，自要感大家的恩德。兹是阅看而已，又无伤大体，成就个好奇而已，何苦叫陛下虑烦呢。如今海晏河清，盛世霁明，纵西尚存蛮夷余乱，可也是大家即将要开的太平。
【阖对之际，窥见他游离的不适与潜藏的愠然。和声细语，柳叶一刀】
您这一支史官妙笔，合该录下那些补天柱地、不朽之功，对于陛下一般的千秋贤帝，削去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留峥嵘岁月，方才算臣子对君上的成就。

【听常奉一席话，有说不出的畅快，合掌一拍，豁然一声脆响】
哈哈，朕巴不得叫你来当太师，依朕看，你教朕的倒不少！
【顺着他的话又去打量那玉兰，瞧着就多了种别样的滋味。想不到皇后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说不稀奇的也是她，折花送我的，倒也是她。于是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一摸嘴，竟抹出两星饼渣子来，忙趁他伺候茶水的功夫，在膝上掸去了。韦六郎已落座，他听完常奉一席话，脸色居然不太好看，我不禁又乐了。韦六郎有些臭脾气，是我惯着的，怎么说呢，自打当了皇帝以来，人人见我的脸色就只剩笑脸一种，就是皇后有时冷面，也覆着一层礼数的壳。所以我准许韦六郎在我面前嬉笑怒骂，不然何以成文？何况他手里这支，不仅是笔杆子，还是刀呐。不过这韦六郎也忒较真了，我叫常奉说，常奉必然顺着我，他打个哈哈也就过了的事，还真辩起什么规矩来。不对不对，板子两边都得打，这常奉也是吹太过了，什么千秋贤帝，听得我眼皮子一跳！】
常奉呀常奉，你这话又说得过头了，朕几时有了补天柱地的不朽之功？你奚落朕呢？韦郎，你也别同他计较，朕就是开个玩笑，真要管你写什么，早派人来捉你的手了。朕就是有时候想看一眼，也是人之常情，太宗不也问登善讨来看吗？不看就不看，你方才给瓶里的玉兰写了诗，朕没听够，外头枝上还有活的，一起出去看看。常奉啊——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水不必添了，你也一起去。

奴婢哪里敢奚落大家，句句诚然，感自肺腑。
【案臼固知难脱俗。纵然这韦六郎自诩世间清流，不为皇胄折腰，可身作笔家，其道本就凭空撰出，而所谓真评，也是自狭己观罢了。既然陛下欲看，那现下他掌中之册，今夜势必要置安在紫宸殿里，法子嘛，咱家自有的是。一丝桀然的冷意落于韦六郎的肩上，别具机抒，可见杀伐，而转瞬，迎对李普则换为恭谨。】
是————
【院心明朗，绿隂短照，玉兰打枝，暗香隐见。大抵是这煦日过于明媚，久弯成弓的躯干都不禁想要舒展，晾晾垢在骨头的冰寒。叶衬花妍，流连须臾，见他神色缱绻，倒是几番心机皆化为怜……自二十八年，蜀王入宫侍疾，他见多了风霜剑雨，佯作愉快，也不抵半刻现下真心的泰然。静聆了半晌二人闲谈，淡笑】
大家，奴婢不比韦六郞博学，见之则可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等经典。
【眉梢一提，款款】
可瞧着这花儿啊，真真念起老家范阳的一则传说。言道啊，在一处深山里住着三个姐妹，大姐叫红玉兰，二姐叫白玉兰，小妹呢，叫黄玉兰。那年大祀，司马行错祭品，龙王大怒，锁了盐库，无盐则要灾殃，终发了瘟疫。三姐妹怀惜百姓，历经磨难，潜龙宫讨盐，平了这难。可惜，三朵玉兰，终灵祭了。后来，范阳百姓，便视玉兰以作报恩之花。
【我这醉翁之意，自然不在酒，亦不在木兰之上，在乎中书今日之表。言到范阳，意在提及遥在北边的“大燕史皇帝”，更要迫着李普勃然。那起居郎眼里陡动的森然，是在警吾莫要节外生枝，他出于韦家，自是要与关陇同气连根的。而我，只要李普的国祚长久。悠然开口】
嗐，是奴婢不是，好端端的提什么范阳。不过，范阳及旧地早晚都是要追归的，闻说今日中书已下诏，关陇出派两将军向东进去了，想不久，奴婢便能与大家再踏故土，静览辛夷。

有这几句经典也足矣。
【我还没有呢！倒不是我打小不学无术，入蜀之前，我也是正儿八经跟着王太师学过经作过诗的，只是长久不用的嘴就要生锈，现在再要读文背诗，又哪有小时候记得牢？】
别人不知道，常奉你清楚啊，朕小时候背不出文章时，还是你替朕解的围——
【话一出，忽而就想起，前几年因服丧，科举都停了。今年是该重开了吧？不知今年还能不能再出个韦六郎？又或是前些日子两省那几个老面孔明里暗里自夸的三两后辈，啊，届时还要出题考他们是不是，我不行我不行，这事还是得问问吴偳，但吴偳，又是这群关陇世家一手扶上去的！这几年我早已受够了被他们摆布的日子，还不如叫我回蜀地去听蚊虫嗡嗡……七七八八的念头就这么转着，常奉的后话倒只听进去了一半。玉兰的传说有什么听头，他可真是禁内待久了，竟真像个妇人似的，聊起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来。正要打趣他两句，范阳二字钻进耳朵，登时耷拉下了脸，一阵气急，连着胸口都刺痛，声也高了】
就是你的不是！——等会，什么下诏？这才晨起几时？中书连个声都没来朕跟前吱，下哪门子的诏？哪两个将军？

【这是他一反常态的愠怒，鲜少可见，只因凿凿地鸣击到他不可触敲的心鼓。面色肃愤，连那肉嫩的耳垂都透出血来，一道绯色连同当阳，目瞳间已储满了难扼的峻意，那是帝王面具下含蕴着的霸气。连忙伏地而归，周侧侍从黑压压倒了一片，脊背分明感知那韦六郎投来的冷意。佯慌】
陛下息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无论这帝王是精干抑或昏庸，造化都赋予之，视人命如草芥、如蝼蚁、如飘蓬的力量。这方是自古以来，世人皆追名逐利，夺权求势的命门所在。】
奴婢不知，还以为您在皇后那里已经………【迟滞稍顿，如一只受惊的黄麂，乖生地澄开失措的瞳孔。这份慌张我要让他记在眼里，挂在心上。他与皇后，本不须离间，一个神色便可让沟壑难平】
昨儿您在温室殿出来前，中书便下了诏，命谢将军和王将军二人出任元帅。这二位资质相当，又功勋卓著，且还是您及皇后母家可信的，定当会平叛史贼，大胜归来！
【字字句句扎着帝王的忌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宰相们这次行的太急，而关陇一个个老眼昏花的，也未免太瞎，真当这位憨态可掬的男儿是个软柿，日后……怕要吃痛。因我知，他亦有旁人难比的聪慧和大智，否然李唐江山先帝怎放心交予他手，独慈悲二字，或不适于此位。】

【斜觑一眼韦六，再把余愠锁在常奉背上，但我知道，这份怒火不因他起。我怒的是，关陇对我的牵制管控，早已非什么昭然若揭，而是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连遮羞布都懒得扯了。我也为皇后而怒，为我与她相敬如宾，她却待我不诚！不真！不信！】
好啊，好啊。
【声音反而轻下来，缓下来】
那朕倒要看看，他王谢二位将军要花多久平叛史贼？一个月？三个月？回不来，朕就治王谢二家的罪！常奉，刚才那瓶玉兰，你给朕送回皇后那儿去，叫她自己赏吧。

是！奴婢告退。
【重重心幕在他绝语处轰然阖对，言计得逞之余，总觉得钻了缕空冷，怅然若失……连连应诺后，抱起那瓶玉兰，背身而去。觉嘴畔微润，拂手一拭，竟有滴短泪。自知，不单是做戏时的用情过猛、紧绷难控，因对着他的赤子之心，我存着悯。】
【乱世时，良愿总是难遂，峰回路转的宿命，不由他更不由我。但仍存痴念，期上一期：李唐的江山啊，让咱家能陪这位善人，守至大限吧。世情浅薄，诸侯险恶。我一阉人，弄权腾势，虽是不堪，是要担千载骂名，可穷其所竭，只为保帝王社稷。而那些乱臣贼子，有些口中道义正途的，行的却是叛逆之为。谁又比谁清格高贵？】
【暗香轻浅，怀中的木兰枝，悄然绽了一朵。白色的花芽，迎风独自开，不染尘灰。净声淡笑，对那花儿】
好孩子，再等等，来年，咱家定带你回范阳。
【陛下，我曾撒过千万个谎，但那个传说是真的，木兰当真是报恩之花。幼时的承诺也是真的，常奉是蜀王一辈子的信徒，不离不弃，永续永继】

阿元想阿耶了，送来一碗自己炖的雪梨百合莲子汤。

为什么你不用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