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冬日太长，我虽深根并蒂地扎在这方寒土里，可骨子里头仍是南地的血性。我只在曾祖口中闻得过滇南一星半点的轶闻，莫说我阿玛，便是祖父也难能拾口就来，还不准教我笑话忘祖，诚然将我当做个大逆不道的纨绔后生，嘴里没一句正经可蹦。险些忘了，我阿玛先前几年驻守巴陵，迩后倒是逢遇贵人提携一跃千里，如今概业称得上是位朝廷要员。】
【但我与他相晤的日子，扳着指头区区可数。自然也无人能揣着棍棒期冀我做个孝子，尽管我巴不得挨上一顿藤条炒荆鞭，然后仰首在扬佳祠堂里昏睡三天三夜，省过天天起早摸黑地在学堂被夫子拿戒尺当消遣抽。】
【福康安跟我说，府上又没人管你，你是自由的。我一拍大腿，对啊，这小子十来年终于张口说句人话了，于是行李也未拾掇，一股脑扔给淼淼，她匆匆替我团巴了几件细软，连夜便出了城中。】
【密云古北是个好地方，只周旋多了也腻烦，眼下便只蹲在此处梨园一角，磕着瓜子偏头问福康安】这出《王宝钏》，你喜欢听豫剧的还是秦腔的？

【好不容易在冬日里磨着额娘应允我出府，自也不会在城中虚度辰光，裹了大氅后才由额娘亲送出府门，笑着应下隔几日定也早些回府，至少要赶着陪额娘用午膳。】
【车里暖煦，没一会儿便不耐的拨了拨领边的毛边，靠着软枕慢悠悠倒也歇了半响，睡到半梦半醒时，抬手松了大氅的系带，再感知到一双柔软的纤指要替我重新系上时，眯着眼说了句。】红渠，你若不听我的，下回再也不带你出府了，你若什么都听额娘的，不若我送你去正院好了，正好额娘身边的姑姑也到年纪要出府了
【只因这半阖了眼儿，不让她瞧见半点神色，反倒令她顿住了动作，嘴角仍不住往上扬了扬，而后的车马里再未有什么响动，一路到了密云，才睁开眼，由她上前整理了一翻，才掀帘下了车。密云似乎比城中还有冷上几分，街上并无什么人逗留，皆是脚步匆匆，呵着白气打招呼，倒有几分天地苍茫的样子。行进一家蜜饯铺子，信手指了几样。】
【璨璨尤爱密云这片的一家蜜饯店，打着她的旗号来一趟，自也先去包了好几大包的蜜饯果子，而后慢悠悠的行在街上，并不急着回别院。璨璨新嫁，这回出来的另一目的便是想躲些清净，自幼相熟的闺友陆续出嫁，纵然额娘不当面与我提，但也能从府中来往间瞧出一二，只是装着不知罢了。且待这桩事关终生的大事，我本就有自己的打算。】
【原行到梨园时，是预备绕过这座在冬日里仍旧热闹的、喧嚣的地方，不想却看见墙角蹲着二人，便是侧着脸业是认出那是扬佳府的少爷，平日里什么好吃好玩的他最在行。】
【步调徐徐，走近才看到他周边一圈地上的瓜子皮。】伏瞻

【我虽在京城里的纨绔中排得上末号，却也是稍显收敛的那一等纨绔，且还记着高楣中烫金的扬佳府三字儿怎么写，便鲜少往那等花眠柳宿的胡同巷衢里钻营，顶天是正阳门外的老字号酒楼，或是广德楼戏园里能同掌柜混个熟脸。但戏楼里瞧戏与眼下蹲在露天的茶座上是不同的，密云古北不比老城中暖和，鹤袄一裹，呼啸的寒风都似利刃直往两颊边上刮。】
【福康安不甚抖擞地信口答了秦腔，微眯的眼眸泻出两抹促狭，倒算认了他不枉这些年跟着我听遍广德楼名伶花旦。其实我这话问得不对，剧种无谓好赖，更不分高低上下，只恰好那年唱秦腔的王宝钏字字切切，含混着滴血似的腔一句一句唱进了心坎儿，便好似教她苦守寒窑十八年的薛平贵既是台前的搭档，又不止是那乔拌的某一人，台下这些吊儿郎当掷金千两将他人血泪博己一笑的，皆是她声声泣诉的人。】
【瓜子壳在身前攒聚得厚实，手中一空，正欲捏向身畔的莲盘，不料一耳兜了个熟稔的名号，迟疑循首】呦，这不是江——【婶儿二字没在齿间，我几要预见客舍中福康安恨铁不成钢地质问我为何要将一位尚未出闺的妙艾称作婶辈，尤是很识趣的一拐腔调，尾音旋越得似能一比台上伶人，但总归收住了】
江悟姐姐。可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平素并不爱在他们面前撑着要做长辈，不光是他，连着几家亲厚府邸间皆是如此，是以在他回首称呼我时，惯常的眯了一下眼，想着若是这小子唤错了，自也要示意红渠将手中那几个油纸包尽数扔过去，好在他也机灵，虽是半道儿改口，可好歹是声儿令人舒心的称呼。】
远近几里地最闻名的一家蜜饯铺子你还不知道？【纵然不与他论长幼辈分，可到底是顾忌着女儿家的仪态，断不会同他一样蹲在墙边，话说久了，又觉得我低就着，他仰着的姿态并不好看，也不算舒适，蹙眉念了句。】你蹲久了，脚不麻吗——
【不算喜欢这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抬首略略看了一眼，未见什么特别出彩的。】是这家有什么名角儿，尽劳你蹲在这处等着【戏文里的故事大多转折起伏，一会儿天，一会儿地，是很难融进寻常的日子里，偏又编排的十分得人喜欢，不光是这戏园子热闹，谁家宴请时，也总会请了戏班搭台，福晋格格们间的燕谈，有时也事关这戏唱得如何，席面如何。】
【站了片刻才知这小子精着呢，这处虽不是什么雅座隔间，却胜在天光极好，不过是片刻工夫，面上便有暖融融的，想来又是个不为人知的妙处。】
这寒冬腊月的，你不在知否陪在老祖宗身畔，哄着她老人家，怎么独身跑到密云来了
【虽还未到年节，可好些事已是要预备起来，这会儿各房各院的福晋通常都很忙，便是额娘身畔有小来姑姑的帮衬，也少不得要看几页账本，定下几家的年礼往来。近些年，额娘有意让小来姑姑说予我听，也跟着拨拉过几日算盘珠子，幸而额娘并不打算将我养成精于内宅中馈的样子，也算是避开一桩繁琐之事。】

甚么蜜饯铺子？江悟姐姐快提点提点我，赶明儿预备回京时，我再去踅摸些好的，带回去孝敬额娘与我那几位嗜甜的妹妹。
【仰首瞻望她拂柳一般的玉容身段，照映在并不酽盛的明熹之下，虚虚投来一爿瘦影，恰罩在我肩头长颈，虽不经意将刺目的曜光拦下，却也蓦把那烘烘的煖意一道随之攫走，我拢了拢襟前出锋的袄领，躬身欲起。未料酥麻的痒意自靴底贯通经络，缘脊骨一路径行灵台，一时没防住，堪撑臂胡乱扒拉向身畔的福康安，勉力站稳一趟，方龇牙咧嘴地念叨】
麻……麻了。【一臂搭在福康安疏阔的宽肩上，抬首瞧清她颦蹙的黛眉，未续后话，倒是诹顽般地赓道】江悟姐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女孩子家别老皱眉头，不然容易——【后头俩字儿不曾出声，只以唇型比划着】变丑
【足底的不适很快随着韧劲消涅，只倚着福康安这墩肉垫子甚为舒坦，便也不急着起身，仍肖没骨头似的箍在他肩上，玩味一笑】老祖宗那儿哄得人多了，不短我一个；但再瞧这儿，寒冬腊月怪冷清的，那不得靠我添把火送送温暖，你说不是？

【在后院那占据阖府半壁江山的地方，他这样能哄得人心花怒放的性子，自是十分讨喜，加之这三不五时的“讨好”，哪个姊妹不说他一句好。】街角那家
玫瑰果干、蜂蜜渍梅子都做得很不错【平素食的清淡，不论是什么总要寻求一分合宜，那些太过极端的畴昔是额娘不许，而后便是习以为常的不用，是故这些小点多是璨璨喜欢，每每见她用得欢畅，也曾好奇的尝过一两块，可入口后的甜馥充盈，很轻易的令我折眉。】
【若非眼前他张牙舞爪，兴许一时还不会回神，等他磕巴的说麻了，抿着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也舒开，偏巧他递来的一句话，顿时止住了笑，顺带一记眼风就扫了过去。】
风大，就你话多——【算是知晓他的孩子心性，也知他许多话并无什么恶意。】扬佳的小X爷，什么时候有这送温暖的习惯了，怎么不见你往福堂跑
【顶着他的话说了半句，惊觉此刻外露的性情，敛了神色半转过身。】
今儿唱得是哪一出，堂中倒是不见萧瑟

【曩昔顽乐无人拘囿，至多便是月上桂梢归府时额娘俟在房外，只她性情宽宥，纵使挂心，也未必多在唇齿功夫间耗神费力，我虽省了两耳磨茧，这心里头却总如钝刀剜肉，杀伤力不大，愧疚性极强。往后便记着鲜有晚归，擎小一条棉裤里长大的昆仲评我是非典型性纨绔，左右不过是教他们一句话开涮，时日久了，倒没了拿我侃逗的新鲜，落个清净。】
【是以，着实有阵子不曾得人耳提面命地训导了。半截指在耳蜗里虚虚一搔，痞笑着未曾搭话，抬眼乜向青玉堂前张势的旦角儿，适才笑言】
边塞三千里，寒窑十数年，王宝钏呐，江悟姐姐听听？

【听得他报了戏目名儿，又听得几句戏曲里的唱词，眉心更是蹙拢在一处，于我看来这王宝钏苦守寒窑，委实是痴傻的厉害，弃家抛族的，就为了独守苦候？时下有人高赞其品格，戏班子也热衷的唱了一场又一场，可每回听了都觉此事荒谬至极。】
【往日也曾私下同闺友阔论，总是颇多言论。】
【无心要去看这么一场戏，只扭头看向街尾。】我正巧落了一样蜜饯未买，一起去认个门？【日光偏移，方才的暖煦之感渐渐消弭，再站下去红渠怕也要出生催促。】
【拢了拢吹开的大氅，率先折身。】

【剧目倒是不甚罕少的戏折，只到底是京畿城郊的一处小戏班子，唱不成撑台的大场面，倘教我这一双贯被广德楼名伶养刁的眼光来评，也惟平平无奇四字可赐。是以眼见她对此兴致缺缺，便也不多强留，抬步跟道】
也成，欸，我适才便想问，那玫瑰果干是个甚么花样儿，难不成是沤干的玫瑰花瓣？
【亦步亦趋随着，一壁将双臂叠拢着屈进袄袖，一壁虚心求教，倒是福康安在身畔频频蹙眉瞪眼，好似当我无知小儿般不吝嫌恶，长靴在他光洁如新的袍角上虚晃一遭，方亟亟躲向江悟姐姐身前，好不得意。】

【并不算很长的街巷，再越过三家铺子便也到了那蜜饯铺子的门前，隐约已能闻到甜馥的香气。】选得是糖玫瑰，同平素园子里种的不大一样，至于做法
【待庖厨一事素是没甚么天赋，也不爱专研，顶了天了也只是精于那一两碟易做的蜜饯点心，也好在闺友间小聚是拿出手来，旁得至多是能在味道上品个一二出来。】
你亲去问店主更清楚【侧过身说这话时，他同身边人的“官司”自也看的一清二楚，飞扬肆意的年少时光，又有着锦绣出身，照在他头顶上的天光许都要更明媚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