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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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熬的是夜。一切都停了下来,唯独疼痛还在漫无边际的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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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3!784!785!786!
晶莹的汗珠从鬓角滑至脸颊,又因挥剑的动作被甩到衣襟,将白色剑道服洇出一个冷灰的圆。
801!802!803…
“哐当!”木刀落地声在空旷的剑道长回荡,一下下撞击耳膜。
为什么会…?
他愣愣地盯着安静躺在地上的木刀,手臂依旧僵于空中。
“咳咳!”来不及细思,从胸口向上翻涌的热流已揭晓答案。他踉跄着退后半步试图保持平衡,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紧抿双唇,生生将喉头腥甜压了回去。而咳嗽再也无法抑制,从齿间泄出半声,随即愈加肆无忌惮的一并袭来。趁四下无人,他尽力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咳着。
已经傍晚了啊。他半眯着眼看向门外。夕阳斜斜地照进来,一部分被半开的拉门阻挡,在地面投下柔软的金色方格;另一部分融化于他肩头,将他身后抹出一片孤单蜷缩着的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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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快的脚步声渐近。唯有小铁,才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步伐。
他立起左腿形成半跪姿势,右手伸向前拾起木刀,再以刀拄地借力站起。冰凉的指尖在刀柄上按得发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而他,面对着拉门,刻意显露出与平日别无二致的微笑。
下一秒半敞的拉门被完全推开,小铁的声音随之莽撞闯进:“冲田先生!”
迎面而来的光有几分晃眼。他下意识低头避开,看见地上长影从小铁脚下一直延展到他身前。
这孩子,又长高了啊。
“已经开始吃晚饭啦,再不来土方副长就要发怒了!”小铁抱着臂假装打了个寒颤,语气不改孩童独具的欢快。
“好。”他笑着把木刀放在刀架上,“土方先生今天怎么想着和大家一起吃?”
“呃…副长说要监督着冲田先生…?”小铁犹疑道,似乎不太明白其中缘由。
“…!”他呼吸一窒。
每天把饭菜扔掉一部分的事,不会被知道了吧?
架子上的木刀哐当哐当掉了满地。
“啊,抱歉。”他回神。
小铁见他失误憋着笑向前走了两步,深而长的影子笼罩在他的剑道服上。
“我自己来捡,你先回去吃饭吧。”他拦住正欲帮忙的小铁。
“是!”小铁立即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出了门又往后跳了几步,从门外探进头,“快点哦冲田先生!”
未等他回答,又一溜烟消失在转角。
听那轻快的脚步声远去后,他略微松了口气,避开阳光倚靠着墙滑下。
真是美丽的黄昏啊。
又西斜两分的夕阳已燃烧成赤色,如烈火般盛开得讽刺。猩红的光涂抹在散乱的木头上,似鲜血般妖异。
他疲惫地用手臂挡住阳光,按捺住无数个在胸腔内叫嚣的亡魂。
可惜黄昏再美,也终要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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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梢。
刚洗完澡,他提了行灯走在回卧房的路上。
视线范围内的人来来往往,不知哪个房间里的队士聚成一团大声谈笑着,行灯火光摇曳,明亮而温暖。
熟悉又让人安心的场景。
“总司。”
他停下脚步,转头向说话者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头发没擦干吧。”身着黑衣的男人托着烟杆道。
“差不多已经干了,”他拨了拨颊边微润的发,“等等还会再擦一下。”
男人略微皱眉,继而吸了口烟:“小心别受风寒。”
“土方先生真是的,我会注意啦。”他望着这张严肃的面容反倒笑出声来,眼眸亮晶晶的。
“赶快去休息,明天轮到一番当值。”男人将烟雾徐徐吐出。
“知道了~”他使尾音拖得长长的,回身把灯举高了些,又向前走去。
灰的烟雾消失于秋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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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长发理到一侧,双手隔着白帕仔细擦干。
土方先生的关心方式真是别扭。他不自觉勾起嘴角。
他其实一直很重视自己的身体。出汗后及时换掉衣服,晚饭在尽量吃完,现在洗完澡也有快速把头发擦干。
只有练剑,无论山崎如何劝阻,他都不能停滞。如今体力早不如前,唯有提升剑术才能保持实力不下跌太多。
而这一切,仅为能够留在这里而已。
哪怕多一天也好。
他放下白帕,将头发甩至后背。忽瞥见透过纸拉门的那满庭皎洁月色。稍移开拉门,温润清辉顷刻如水般淌进来。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啊。
他走出房间,在回廊的木柱旁坐下。
刚入夜,繁星闪烁,皓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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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轻柔地抚上发丝,吹走发梢的最后一丝水汽,同时也带来几分凉意。他披了绛紫羽织,踏着木屐漫无目的地走。
毕竟难以入眠。
暖黄的灯火熄了大半。一轮明月悬于夜幕中央,洒落冷调的光。
他并不讨厌这样静谧而稍显凄清的夜晚。
若是没有肺痨的话。
每天夜晚,咳嗽总是分外严重。他本不该在此时迎着凉风外出的,可也正因如此,才必须小心翼翼避开他人,尤其是山崎。
胸口不适感伴随呼吸堆积,他加快步伐远离众队士休息的房间。
因为他不想被察觉。
唯有如此才能继续挥刀,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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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骤起,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加迅疾。
“唔…咳咳咳……”他匆忙停于一棵树下,佝偻着背压抑地咳嗽。
这个屯所里最隐蔽的角落,听不见队士们如雷的鼾声,只有他和月光能够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