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有一年中橙黄橘绿的好景，它竟也和暖胜于春朝，风过耳不燥不凉，宜品饮佳茗，细叙来日诸事。我推却了宴饮的帖子，遣人在院中设茶座鲜果，如候上宾】
【今日这上宾非哪一府的贵胄，也非久负盛名的博学之士，乃是我与公主的膝下幼子学章。幼子本如幼株，几年来润之以风雨，曝之以日光，也长成了枝叶畅茂的一株林木，如今他便同其他青年俊秀一起，要录用为官了】
【炉中沸水慢煎清茶，我心中忧怖与欣喜，仿佛也混在清苦与甘冽交织的茶味里了】

【若论白禅学章身上有什么不很寻常的习性，那便是好上青山，但这并非缘自满洲人骁勇善猎的血统，只是天生亲近自然。数年前黄昏时分，尝“不慎”寝寐山中，溪水静静淌在脚下，晚风吹着溪边的栀子花，叫他醉倒在怪石之上，直至夜半惊醒，靠着能辨星强识的本领，连夜骑马归了公主府，叫父亲斥过，自此恐双亲担忧，便不敢趴嵯峨怪石上打盹儿了。】
【尔今正是秋狝时节，打道回府前顺手猎了只兔，下马拎给奴仆，至院里便如常净手三遍。皆作罢后，渐抽条的个子竹般拔节，行进的影子也显见渐长】父亲。
【因自小汉话学得好，便习惯这样称呼。院中茶座鲜果兼备，这等如候宾客的礼遇不禁使我回头张望一番，等我再与父亲四目相对，便明了了。回顾近来之事，尤是豫王忽然之举，心中不可不谓杂陈。打袖里取出山里折的野草莓，弯断之余，年青的面上隐约怅惘，口若清风徐吟般】
我原当父亲招呼哪位客人。

【世上闲人不苦，只苦了闲淡日子里要忧虑纷乱世事的人，便同于引雷抛火，将一片亲砌的世外桃源置为荒芜地。周遭诸景皆透着闲逸，我亦提壶分茶，将他面前的薄胎小盏斟了半满】
【学章与学周秉性不同，于我看来，二子皆不类我，这算得一桩幸事。目光轻落于案前，与京中慕风雅的贵胄不同，我观人观物皆如风拂林叶，不多恋一寸，也不多栖一刻】你坐便是。
【香炉中未燃香，它便如静止之物，只借去了书案上镇纸的效用，眼下压着茶席一角】这香炉是个老物件了，其实也不老，与你年岁相仿，它凑过襄王与先太师论政的热闹，还听过不少鸿儒讲经论道。如今你入庙堂，它又要闻我的聒噪了。茶，往后你要喝许多了。

【如若不是那次离家半载的禁城之行，想必不会有如今在庭院与父亲同品这盏茗】
【再与西华门照面后的不久时日，同豫王的那次会面让我近来常兀自溯源，这桩旁人看来的垂青之举，我却因其中那层蒙昧干系，在世俗的侥幸里注入审视，如若不曾入宫，也未被选做达山伴读……但那日以后不可否认的是，撇去那层宗室亲王借亲厚善意的托付，我非雾里看花人浑噩不知，说白禅学章是豫王有意置于嫡子身边的眼线也并非全然偏颇，尽管这实非我本意】
【父亲絮絮讲着香炉，也不尽于此，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倒没有心存许多忧惧，岂是不知箭已在弦。薄胎小盏的几撇绿叶如游鱼，茶水在日光下泛着清波，我将折罢的山莓递与父，红彤彤的几颗，还带着几点露水，恰如少年抬起相对的目光清朗，话也应得也天真】
喝谁家的茶去？您知道我嘴刁，喝惯了家中的茶，便是连宫里泡的茶都觉得多几叶滋味。
【面对公主府的风雅家君良久，这才蓦地念起些什么，随兴亟亟乞询道】不知父亲可曾给停云起过卦，我去岁往紫禁城一行是吉是凶？

【年轻人大多不喜品饮，多论其“寡淡有余，滋味不足”，山河远阔，似乎有无数种滋味是候着少年人的，可福祸相生，苦乐相伴，未有一条路是不布满荆棘的。我亦踏过其中的三五种，即便是撰写成文，成了警世劝诫之辞，也未必合乎他当下境况】
【茶是候不得的，嫩叶舒展，火候再重些就要出了酽味。我观诸事未必通达，却也知世上的波诡云涌，多是汇集在碧瓦金殿中了】喝自家的茶最是舒心，想喝便喝，想弃便弃。再往下，是喝世交故友的茶，要循些规矩，却也不必拘泥。
【他心中有山河，是不会像我一般在园子里扮个闲人，却又苦心念着京中一应繁杂。我观了眼挂着新露的山莓，知孝，循矩，他似乎都占了，如同鉴宝者未必知晓宝物的珍异在何处，但总能在凡物中辨出上品，学章的顺途，便是被鉴作了上品罢。毕竟尚存于世的识才伯乐，又有多少呢？】
【神色略展，也恐这一张肃面让他心生忧怖】起卦是有讲头的，不给自己算，若是牵挂甚多，也不宜占卜。天意是天意，吉凶并非不变，今日看来或是吉，日后或也生凶兆。单从眼下看，你结挚友、遇贵者、食君禄，自然是吉，比起拘在一隅看书习文，眼界宽了不少。不过，少年得志者，还没听说哪一个跑山里打果子去了，多是宴饮作乐，快意当前。

【家君向来善于循诱，如刻下听茶论道一样，十余载光阴里，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早也如涓涓细流汲淌于心。达山是这天下举世无双的龙凤之裔，是北辰对岸最明耀的一颗星斗，我不必去成为他的拥趸，天之骄子的身后从来便不缺拥趸者，但膺怀同系山河的相契却使他我二人交心甚密，此间环环相扣，不问是否天意抉择。彼时白禅学章未至弱冠，凉玉般温朴的气韵也与世故老练了不相干，约是生而清贵，年岁也甚轻，故才有这时不染尘埃般一身浩然】
豫亲王有从龙之功，待十一阿哥也颇为照拂，今朝得其保举入仕，或可称顺遂走运，只料一时间鬼蜮蛇鼠之辈也知敬而远之，至于往后……孩儿年岁尚轻，也知宦海浮沉，如今这一步并非是我苦心谋求而来，却也顺应本心。【术高莫用，或能道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但妙算如家君尚不为己断，从此后几十载仕途，怎乃吉凶一字粗略可断？是故善为易者不占，今也因父亲深明何为“居易以俟命”】
这些年来，停云也悟得一些为人处事之道，君子当求诸己，父亲知道停云做事之性，莫要太过忧心，【长至今日，实然少有这样剖心置腹的对谈。我虽不很明晰他具体忧惧些什么，但我知坦白今时情势，或可令他展眉。俟家君肃然的神色渐消，巧在此时后院“禽”声隐约传入耳来】额涅的几只大白鹅还等着您照料呢。
【公主府之鹅实乃白禅学章童年第一问，玉叶金枝、霞姿月韵的额涅为何独好豢养白鹅？后来成了爷儿仨讳莫如深的旧事，要说白禅学章那好上青山的习性，许也因山中僻静安逸。闻父亲于我之好，轻掸袖口，几分幺儿乖张】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只怕往后即便孩儿想去也身不由己，待来日孩儿青云直上，届时您年高德劭，便代我在家与客人喝茶罢！

【方才未道的第三种饮茶，我未道破，正由他娓娓不怠的解说着】
我乃一介闲人，不识这许多的王公贵胄，但“识”这一字又可细细剖断，知人名姓、辨其面貌不算识人，晓其所建功业所掌枢要也不算识人，即便是为股肱之臣、竭诚良佐，这其中的是非黑白，也不能轻易论定。阿玛并非要教诲你，只望你观听从心，多思多辨。
【如此，我也多言了，即便我编撰出几部厚书，也难将世事诸态尽教授于他。我恍然有悟，人入世而知命，知一切皆随天地造化，而人如瀚海中的浮木，这些并非由书中习得，恰是由稚子反教授于我的】
【我亦自劝少思，多思的该是他才是，候着他的可是无尽的山陵和溪谷】你如何知我忧虑甚多了？
【捉了案上山莓，三五枚并在一起嚼了，着实被酸了口，便皱眉道着苑中的犬与鹅】鹅是仙人，不必经俗人的照料，它们有它们的自在。你没见你兄长养的幼犬，聒噪，偏又性懦。
【大鹅张狂恣睢，幼犬偏擅鉴貌辨色，又不免劝他一句】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世又如何避呢？我看你们嫌公主府吵了，你且记着，胸中的山水丘壑，是谁也扰不得的。回头你去水畔洗鹅，你是英才，不算俗人了，或许就能寻到你的山水了。

【观听从心，多思多辨，在将入庙堂之前，这一声语重心长尤似醒世格言，始于薄胎玉盏的深沉余味，也注定将长留日后品饮的或清冽或浓酽的茶水之中。家君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或因昔年处境修得一身无为逍遥的游世之思自有其高明，只是不知我现下这份浩然与从容，待来日又相去几何？】
【仍是顽笑道】依父亲观人善易的本领，若昔年为官，想来今日已谈笑封侯，怕是没有眼下这般闲适。
兄长的幼犬貌美却爱哮，与额涅的鹅较劲起来，怎有山中僻静？【世人皆知白禅九公子生得玉璧清润，十指不沾阳春水，洗鹅一事怎轮得到我？身近向父亲那畔，声一低，商榷机要似的】我原还想，待领了月俸，便请个鹅侍郎到府上，专门伺候它洗澡。

若是入朝，便是置身于一座迷局，有烟霭乱人念，有丝竹乱心魄，金玉声兵戈声不绝于耳，心当真能定吗？反而是旁观者看得通透几分。你的父亲无才无德，更没有胜人的眼界，当不得官的。
【清茶便在与稚子相谈中凉了几成，我非那些真正的雅士，凉茶也饮得】
【而山莓携着它的山野之色，正催着书里载着的逸闻，一则一则的袭上灵台。他观山林百般好，却不知山林的走兽凶禽待时而动，我以手边凉茶润舌，却不再多言了】
那不是真养金贵了吗？你若是银子富裕，还是找个人伺候你洗脚吧，看看你靴上的泥，不过你行路算稳，沾得不多。【如此，又将炉中水烧沸，换了一道甘味浓的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