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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上海1楼2021-07-19 10:20回复
     胜雪的背影
    李白
    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镜中诗词,都不过是些幻影般的心情,美丽得叫人忘记今夕何夕,便也美丽得不合时宜。不得不时常放开,却也不得不永世依恋。
      当心情如镜明澈时,镜中有词,其实,镜中更有诗。只是,那一些诗里的美人,是空谷幽兰;那一些诗中的君子,如玉如莲。慷慨起来是那样关山万里、风烟无边,忧伤起来又是那样日月萧索,碧水生寒。是的,当诗起欢声,那不是词中的言笑晏晏,而是长歌朗朗;当诗入愁肠,少的是低回的哀怨,多的是沉郁的忧伤。
      有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去和那些诗对话,就像忽然提起春风少年的往事,会有点错愕,然后在讷讷中付之一笑。
      一切的追忆与怀想,都只堪去背人的灯下,独自静默。
      真的是,岁月已暮,沧桑如饮。打情骂俏的兴致还在,山盟海誓的豪情却已成童话。
      把一首诗放下,顺手的,只放下一点点珍重的心意,给遥远的地方,给迷濛的景致――那些边城里的马蹄和月色,那些春涧中的落花与归禽,那些朱楼画阁里的才子佳人,那些铁马秋风中的英雄儿女……
      是太远的胜境,满腹的美妙打算,却一再地蹉跎启程的日子;
      是面对太过洁白的恋慕之情,满怀感激,却也真心实意地难以回应。
      而舍不得更是真的,真的,依依不舍。
      总是再一次、再一次地,悄悄地拾起失落的卷册,它仍近在枕边,它仿佛暖在昨夜的梦里。那些依稀的繁华和落寞,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目送,目送了再目送……
      这一刻,却没有防备地,忽然被一片太过明净的千年月、万里风,照涩了眼睛、吹酸了心扉。
      那是什么样的明月,在天山下?又是什么样的苍茫,在云海间?那是多少夜的北风,竟然苍老了玉门关。
      是谁家的少年就此别去?又留下了谁家的白发和红颜,在当日鲜活地痛苦,却只能寂寞千年。
      其实,我已分不清是谁的岁月策马而去,绝尘不返,亦不知是属于谁的道路,是那样不尽而无望的漫长与荒凉。
      我只看见,那远去的背影,总是那么青春无匹,明洁胜雪。每一次无可挽回的离别,总好像带走了最美最好的一切。
      依稀是青骢骏马,翩翩少年,仿佛是浅浅一笑,春风流连……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隔着千年的岁月,分明是在说我。


    IP属地:上海2楼2021-07-19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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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诗作别
      杜甫
                江南逢李龟年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又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自古多情伤离别。这一个“别”字,总觉得千秋万世,再也写不过唐诗,那别时的万种风情、万千气象,连宋词也输它一段精神。唐诗中的离情别意,岂是“伤情”了得,直逼得人销魂而已。
        可以别得十分豪迈:“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也可以别得彻底决绝:“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自是人生大手笔。
        离别寂寞,就寂寞得日月无光:“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离别凄恻,便凄恻到山水无言:“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是这样不舍的缠绵。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又是如此无尽的沧桑。
        说到别后的日子,读一首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已然足够:“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无限失落万般忧伤,便让这几句短歌清韵低低切切地说完了。
        或许正是因为有如此山长水阔的离别风景做底子,唐诗中写起相逢来,轻易便风生水起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而看来看去,最喜欢的相逢之作,便是杜甫这首举重若轻的江南曲。
        淡淡数语,浅浅笑意,把多少沧桑凄凉掩埋过,都不提。只道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所谓“淡极始知花更艳”,只需相逢一笑,便走过了万水千山。
        我在诗外,只能悄悄地发一个长呆,心底的云水苍茫,分不清是稳妥的欢喜,还是苦涩的惆怅。


      IP属地:上海3楼2021-07-2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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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鬓影
        骆宾王
        咏 蝉
         西陆蝉声唱, 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 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 谁为表予心?
          《红楼梦》第三回中,宝黛初见。黛玉一见宝玉,“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一见黛玉,竟也是差不多的心思,“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好一个只作远别重逢呀。
          人与人之间,所谓缘分就是如此;人与字之间,其实也有缘分如此。那些话都是心中依稀的灵光和暗自的了悟,有时怅然若失,有时无从措词,总也未能给自己一个明白交待。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看到那一句,或者看到那几句,便如远游的旧人归来,或如迷路的自己找到归途,从此安心了似的。与其说是初遇,不如说是重逢。
          记得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偶尔看到一幅唐代仕女图,那高高宽宽的发髻,忽然让我想到骆宾王《咏蝉》里那句“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初读此诗,心中仿佛有个模糊而美丽的样子,是叫做“玄鬓影”的东西。当然,我看了注解,知道那是指蝉,也隐约觉得非常像蝉,但直至看到那只美妙的发髻,如蝉翼般的形状,似矜持又欲飞;如蝉翼般的质地,隐隐透着青黑的光晕,心底才掠过一丝豁亮的光线。
          唉,玄鬓影,是多么敏锐的眼睛,又是多么细腻的心思,方拈来这一个风神透骨的代称呀。初看是那么平常。是的,它平常,是因为它实在太妥帖、太合适,喻体和本体,仿佛生来便长在一起,物我难分。
          仿佛是从那一刻起,开始从唐诗的语言里,瞥见一丝波谲云诡的眼神,看见那一抹迷离神秘的笑意。那些美丽的秘密,恍如旧日梁上燕,躲在语言的密林里,等待着栖息。
          好像说蛾眉宛转,便是美人如斯;寒砧木叶,应有思妇盼归;羌笛杨柳,定是征夫愁肠;浮云鸿雁,那是游子情怀。
          疾风、劲草、暮云,是边关秋色;繁花、烟柳、碧丝,是江南春光……
          读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记得心中一沉的耷然若失。原来爱的盼望里,不但有那么耀目的华美,还有如此灰暗的卑微。
          也记得,初次念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心底那一缕难言的感伤。分明是没来由不讲理的宠爱呀,悠悠天下,唯君为大,才会不管不顾地给予如此高傲的安慰。可怜那远行人,告别了这样一个真把自己当个宝的友人,回头想想,心中该是何等的伤怀和失落?原来这首以豪迈著称的赠别之作,却埋藏着煤一样漆黑而温暖的忧伤。
          上次听我女儿背古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不禁哑然失笑,心说诗韵也有如此无奈的地方,分明把一幅画的状况说得明明白白的,却还像什么也没说,一串废话。
          那些诗啊,真的无需去摩画,诗有诗的脾气,自有傲气矜贵,底细里全是其他一切都不能替代的神妙谜底和心情密码。
          王摩诘写道:“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那欲上人衣的苔色,仿佛看得见,它就在一个深秋黄昏的幽静小院里,浅浅欲动,深深如染,但,谁又能画得出来?那是只属于诗语的灵动,像一缕唐朝的字的幽魂,踪迹迷蒙,却恍然若闻它的墨香,有着古老而迷人的气味。


        IP属地:上海4楼2021-07-27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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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的自由
          王维
          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首非常五四气质的热血诗篇,我知晓它长盛不朽的秘密,乃是诗中嵌着两个钻石般的字:自由。而且,这两颗钻石被镶嵌在至高无上之处,闪亮于皇冠的尖顶,不但高于我们的血肉之身,更高于肉身所梦想不止的爱情。真是钻石恒久远,一诗永流传。曾见昏头糊涂蛋,在电视剧里引用此诗时,不知深浅地挖掉了这两颗钻石,把它换成“革命”,“若为革命故,两者皆可抛。”这首万丈光芒的诗篇,一下子瞎了,暗了,废了。
            不是革命的意思不正确,而是自由的光彩太夺目。“不自由,毋宁死!”“自由”这两个字,在文字里有极致的形容,在人心里更是至尊的宝物。而它之所以被我们宝贝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因为,自由这件事,太不容易了,太难得了。
            多少人,拥有尘世种种名利的代价,是丧失掉自由。然而,就算你荣华富贵都不要,也未必就能换来自由。穷困穷困,穷者皆困。面对万般人等,“自由”的样子,永远是一样的骄傲而且高贵。
            可以用差不多骄傲而且高贵的样子与自由对峙的东西,算来算去,只有一样:诗。好的诗,便是那种骄傲而且高贵的自由感觉。
            随便举个例子,王维的《观猎》吧。当锐利的鹰眼在西风枯草中迅疾地发现了猎物,矫健的骏马,便在古道残雪之上,循着猎物的方向飞驰而去。接下来,或有羽箭穿空,或有喝彩声动……但连缀这种种绝色画面的,只是我们心中那自由纷飞的想象。王维的诗,只高傲地写了这么简净的两句而已:“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而我最爱的,还是诗中最后一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我爱这落日晚霞中长啸而眺望的心情,像飞鸟一样。这样的心情,究竟可以飞多远呢?在诗的自由里,只是温良谦恭地,写着一个小小的数字:一千里。


          IP属地:上海5楼2021-08-03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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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寒冷更寒冷,比干净更干净
            王维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比寒冷更寒冷,比干净更干净的东西,有吗?细想想,还是有的。
              这样的东西,总是超越了有形的一切,属于灵魂,无论悲喜,都是一种极致的体验或存在。
              这样的东西,每件都是孤独的,总是很难在世上找到般配之物,而一但有所成全,便又都成为稀世的景象、千古的珍爱。
              只是,人间的语言和手段,都难以将其描摩。它们在艺术里,不是稀少的奇迹,便是绵亘的痛苦。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从中国古诗中,找出了几件这样的极品、绝配: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千古壮观的境界,只此寥寥数种而已。
              你不服气也可以,如果你比王国维更会想,那就去想吧。去想,还是想,还是想……但愿谁能想出其他。
              或许想着想着,有人绝望,有人疯狂……
              那些比干净更干净的、比寒冷更寒冷的、比纯洁更纯洁的、比广阔更广阔的,比美更美、比幸福更幸福,比悲更悲……
              因如此极致的存在,人间才有皓首穷经、赴火焚身、百转千回,才有不尽的幻想和追寻。


            IP属地:上海6楼2021-08-03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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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行即兴
              李华
                         春行即兴
              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如果你喜欢这首诗,便只读这四句,无论它出现在哪种唐诗集子里。一旦你往这诗下看去,什么赏析、解读,无一不是扫兴的话语。它们告诉你的,无非是这明净而浅淡的语言,以及这清静而辽远的景色都是悲哀,都是破落,都是国仇家恨,都是历史内涵。原来,它描写的是“安史之乱”平息不久之后的宜阳荒城啊!原来,它抒发的是诗人面对战争沧桑满怀深沉的时代感慨啊!
                即便这一切是真相,是知识,那么请容我在与一首诗相遇的片刻,选择性无知吧。就好像把恋爱只局限在两个人的世界,没有家族,没有背景,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结婚之后住哪里等等一切琐碎的附录和漫长的注解,只有芳草萋萋、碧水悠悠,只有芳树、春山、花落、鸟啼。就如这首诗的标题,一切,都只是“春行即兴”。
              我只是,不想败坏一片初相见时单纯的心仪和遐思,哪怕这陶醉是远离真相的幻觉。
                最喜欢在寻常道中,欣赏不相识的美女,此时与美丽无关的一切,哪怕锦上添花亦是画蛇添足。如果途经男孩划过一声兴奋的口哨,感觉也只是纯粹的青春。
                阅读甚至背诵长篇大论的注解,多半是应付考试的无奈之举,你初三时如此,高三时如此,辛勤而又功利,如今终于独自走远,寂寞成年,如果还有一时半会儿读一首唐诗的闲情逸致,又何必再听它们背后其他人的各种唠叨?只需一些远古留下的简净句子就够了,七个字的,五个字的,四句,八句……


              IP属地:上海7楼2021-08-09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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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中帝子今何在
                王勃
                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有个戏迷朋友看越剧《红楼梦》的泪点很奇特,不在凄惨至极的“黛玉焚稿”或悲痛欲绝的“宝玉哭灵”之类,而在宝黛初会之时,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欢声骤起,她总是想哭。这个泪点不免引人发笑,但我却又非常理解――那么悲凉空茫的结局,戏中人不知,兀自欢喜着,看戏的人却是知道的。
                  我看《陆犯焉识》这本小说,最痛心处说出来恐怕也会惹人一笑:我最痛心婉喻送给焉识的一瓶油浸蟹黄蟹肉。这瓶膏腴之物花了婉喻半个月工资;她剥了一晚又一晚,指甲都剥秃了;无数次含泪狠心,没让孩子们吃一口……这些都不用再提,关键是作为一个南方的吃货,这瓶美味背后的千辛万苦,我可以感知得如此鲜明生动!所以,当它因为监狱的大扫除被不由分说地扔进垃圾筒时,陆焉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从垃圾里抓起一把蟹黄混着烂苹果塞进嘴里,我太理解他了!
                  一切欢喜的事情、最好的东西……在隐秘的内里、背面,都会像张爱玲形容的那袭著名的华服,所有的虱子我们看不见就好了,不知其有更好。可惜,总也不能。
                  梅兰芳当年去美国演出,留下的是传奇,是那些他与卓别林握手、在海滩上泳装妩媚的神奇照片,而从1921年美国公使一时兴起邀请他访美,到1929年他真的访美,其间隔了八年。这八年间,他为谋求这次访问向美国新闻媒体寄了多少资料和剧照?为了结交各路社会名流,他在梅府举办了多少次茶会宴会?传奇背后的无数琐碎,列出来都是惊人的数字。
                  所有极美极乐的盛事,终究要把它们的后面或背面的样子,遗落在人间,点点滴滴都是血汗,令人不忍直视。而万物皆无永恒、终将消逝的命运,落在美好事物的身上,也总比在平庸事物的身上更令人痛惜。
                  嘉年华会风流云散,华美的高阁也终于冷落。“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那么年轻就洞察了万物至深且无奈的真相。想到他26岁即溺水而亡的命运,读这诗句,更觉其中有不可收拾的悲哀。


                IP属地:上海8楼2021-08-09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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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之心
                  崔涂
                  孤雁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
                  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这是杜甫笔下的孤雁,热烈执著,高贵决绝。这只雁绝对是厉害的,它可以不吃不喝而不停地飞翔、鸣叫,寻找伙伴和家乡。一片孤影固然也会令人油然而生怜意,但杜甫为它铺设了一个苍茫阔大的背景――万重云,那可以是苍穹下一片沸腾的海,足以让这个孤单的身影莫名生辉。它自信,相信自己望得见远方,相信自己凄切的叫声多少能被这世上的什么人或什么地方听取;它更骄傲,它坚信自己满怀悲愤的叫声是一种充满情怀的呼唤和倾诉,是不能跟野鸦那种毫无内涵的胡乱聒噪同日而语的。
                    如果杜甫是在用这只孤雁形容他自己,确实,这样的孤独有境界,配得上他这样一位大诗人的名声和形象。所谓孤独的美丽,便是在这样的境界里滋生出来的。这是一只让人不由得仰望的孤雁,是孤雁里的明星。
                    然而,对一个凡人来说,要孤独出境界,真的很难。也许一次次握拳吸气,默默地忍受并努力之后,偶尔也会提高了几分内心境界,但大部分时候,孤独是不适的,不悦的,甚至是让人害怕和痛苦的。
                    相比杜甫,一个叫崔涂的唐朝诗人名气要小得多,他笔下的孤雁,境界亦低小了很多――“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这是一只瑟缩的、迟疑的孤雁。它孱弱,叫声消散在黄昏冷雨之中;它胆小,迟疑着不敢独自在冷落的水边栖息。它对自己孤寂的命运充满了担心,想着:就算未必会遭暗箭,一个人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私心里,我一直是更喜欢这样一只平凡的孤雁,它的酸楚和恐惧如此真实,离我平凡的人生更近。


                  IP属地:上海9楼2021-08-16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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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挥鞭的兴致
                    古离别
                    韦庄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人生识字受骗始。小时候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世界上有一种梨叫“香梨”,长在遥远的吐鲁番盆地。为什么叫“香梨”呢?因为它太香太香了,而且很脆很脆,又好嫩好嫩,有人不小心把一个这样的梨掉在地上,落地之声犹如打碎了玻璃,粉碎的梨子犹如冰雪,一片晶莹之中升腾起既浓又清的香气,缭绕不息,整日不散……世上竟有如此神梨,我醉于这传说中的香气。曾经有段日子,我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这么一只香梨。
                      ――自然,我终究要失望。我至今没去过吐鲁番,不敢妄断那里的梨子,但识香梨,则已久矣。初次看到水果铺有卖香梨,我那份激动啊!都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赶紧买回家还偷偷在厨房里摔了一个……
                      类似香梨的事,随便说说就是一堆。再比如开司米,我小时候但凡穿一件羊毛衫,大人就很坦然地告诉我说,我穿的是“开司米”。我直到上大学,还是常把普通的羊毛衫随便地称作“开司米”。开司米是一种多么珍稀的克什米尔羊绒,我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的。但知道又怎么样?如今我已经是个旧上海人,按老习惯,我还是把某些羊毛衫说成“开司米”。
                      从小到大,这种受骗上当的事已经罄竹难书,不是正过来骗就是反过来骗,其实我已经无所谓。人活着必须一次次超越失望而重新希望,不然怎么保持生活的兴致呢?活性大的心灵,必须带点儿韧劲。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韦庄的《古别离》,像这样一首别离诗,我就会特别喜欢。晴空绿柳的大好春天,酒还没喝够呢,就要分别,多扫兴啊!但扫兴的事还在后面,喏,看看要去的远方,江南春色好,只怕更寂寞。但又怎样?望望天,自挥玉鞭。散就散了,去就去吧!把失望和扫兴都轻描淡写之后,便有一丝生机可爱的潇洒。


                    IP属地:上海10楼2021-08-16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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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美独行
                      滁洲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记得那一日是有云的暮春天气,晴日忽隐忽现,万物的明暗冷暖,都笼罩着恰到好处的温润。此般天气去看莫奈画展,看画的心情,堪称完美。
                        在我看到莫奈题为“小船”的画时,一首旧诗自然地呈现于心,韦应物的《滁洲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是我当时的完美心情之中,一次同样完美的浮现。
                        绿草、深流,无人处的溪水和小船。水中有春潮绿意,暗涌浓郁;船外是遗世的寂静,散淡而悠长。那一幅画与那一首诗,充满了神似的韵致。它们皆如轻柔而友爱的召唤,指引我们去看一次静默却又生动的春意之美。好像轻轻地兴奋地说着“看呀,看呀”,又仿佛同时以指按唇,要我们安静,不以喧哗骚扰这美满的宁谧之境。
                        在莫奈的画前,这一次关于唐诗的联想,不止令我欢快,还令我安慰--这首诗,终于为我呈现了一次完美独行。
                        我本是极爱这首诗的,初读那四个湿润的句子,颊齿流芳,却无比难遇它安详自由的独行,之前我遇见它的时候,它身后总有一些令人扫兴的跟班,有的是长篇大论的解析,说它寄托着作者有志改革而无力作为、想要归隐却不能实现的无奈;有的是瘦小干巴的说明,不由分说地给一个结论:这首诗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的苦闷心情。总之,美辞美景之下,藏有不良情绪,说明者将之开挖出来,把这首看起来漂亮而又安静的诗,装扮得披一块挂一块的,有点面目可憎。
                        一首诗,有所寄托,总是免不了的;那些话外之音,各种隐喻,或许真的有,或许只是他人的臆测;种种解读,或许是真相,或许只是猜测。就像有人在自然景区造宾馆、开饭店、树大烟囱、排电线杆,以开发各种旅游资源为生,也有很多人,就是以考据文章、撰写注解为生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不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世态。只是这种种的旁逸斜出,总不免是横生于美景和美文之侧的败笔,叫人难以无视,并永远扫兴。


                      IP属地:上海11楼2021-08-23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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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仙的鬼故事
                        嫦娥
                        李商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时候我一度十分喜爱画古装仕女,用铅笔勾勒繁复的发髻和衣饰来消磨时间,以此为乐。嫦娥是我很爱画的人物,我可以把她的衣裙画得长长的、飘飘的,还可以把她画成飞翔的姿态,微仰的脸、舒展的身姿,挽一条云一样漫长柔软的飘带,感觉特别美,用现在的话形容:很仙。
                          在少不更事的我心里,变成仙女纯粹是一桩乐事。我只知道成仙就是自由自在地飞到天上去,然后呢?我没想过。那时我稚拙画笔下仙仙的嫦娥,永远是快乐的模样,她总是翘着嘴角,露出微笑的表情。
                          而人生里所有简单为欢的心情总归是短暂的,稍大一点,我就在嫦娥奔月的故事里隐约辨出不是滋味的潜台词。
                          嫦娥奔月的故事有好几种版本,有的版本里嫦娥一身正气,她是为了不让坏人成仙才一口气吞下所有灵药,独自飞入月宫。远走高飞,世外逍遥,常常是武侠小说主角的美满结局,但必是侠侣成双,还说要生一群娃娃。嫦娥却不美满,她没来得及叫上丈夫后羿,她走得孤单而匆忙。还有的版本里嫦娥却是刁蛮淘气的形象,她只是因为好奇偷吃了灵药,结果不可收拾,月亮又远又冷,她一个人去了。
                          不管是怜惜嫦娥作出了自我牺牲,还是暗讽她自作自受,这些民间故事对奔月的价值判断却是一致的:那是个几近悲惨的结局。纵是成仙,独自一人有什么好?平凡的人类,人人都怕寂寞。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的诗,写的就是一个寂寞的成年人恐惧的内心。寥寥二十八字,像一篇文笔漂亮的鬼故事,星河长天的背景里是孤魂般的女主角,寒气森森。
                        我读到李商隐的诗时,已有足够的年龄懂得寂寞是什么,所以很容易就理解了诗中之意。长大到一定程度,童年的神仙传说,多半都变成了鬼故事。


                        IP属地:上海12楼2021-08-23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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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作
                            白昼漠漠,长夜漫漫,独自一人与茫茫的时间或世间对峙时,对人亦对己的厌烦是没来由的,厌倦深深却也困扰深深,不知道那些简简单单的快乐,到底流失在了哪里。
                            这时候我不喜欢上网。随便上微博看看,满眼尽是所谓的哲理和智慧,“催菜的时候说‘不要了’比‘快点上’更管用,砍价的时候说‘再看看’比‘便宜点’更管用,挽留的时候说‘你走啊’比‘别这样’更管用……”――到处有老江湖得意洋洋地传授混世秘籍,仿佛足可恍然大悟,屡试不爽,而我的倦意,却也总是从这些灰暗的烟火气里油然而生。我们活着,是如此地苍老和扭曲。我们嘴里说的,总也不是心里想说的话!
                            这时候,让我看得惬意的书,也实在不多,到处都是复杂的思维和语言,却并不见得真的高明,它们都令人沉重,不给人欢喜。
                            这时候,能破空劈雾而来,遂令天朗风清的神作,永远是一本《唐诗三百首》。
                            是多么奇异的朝代,多么慷慨的流年,终留下这无限好字,快意人间!竟然是满篇的赤子心怀,纯真的直白。在那些诗句里,再也找不到曲里拐弯的老江湖,那种似是而非的聪明。他们催促就是催促,不会佯装放弃;想要就是想要,不会故作他想;挽留的时候,就是掏心掏肺狂扯袖管的不舍,又是泪又是酒,涕泗滂沱,一醉方休;想念的时候,从不知装模作样,天上月、地上花,只做同伙,不作掩饰。他们怆然涕下,他们仰天大笑……
                            随便从哪一页翻起,我都能轻易被种种真挚的神情感动,轻易地单纯起来、轻快起来。哪怕像宋之问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句子――据说他又是告密又是谄媚人也晦暗诗也晦暗,却依然有“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的直白,依然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纯挚。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尽如火焰海水一般有了热度,又如此的鲜明和宽广,如江声古老,旧水荡荡,只令人依恋,不叫人烦倦。
                            合卷之际,我不禁要留恋且感谢这种种古老的痴傻,它们一次次简单而轻易地,挽救了我颓然的流光。


                          IP属地:上海13楼2021-08-30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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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景的凉意
                            潘阆
                                      酒泉子
                              长忆西湖,尽日凭阑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  笛声依依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
                                      前调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潘阆没什么名气,用通常标准衡量其一生,只得“失意”二字。他在宋太宗时做过进士,但很快以“狂妄”的罪名被贬斥,从此流落江湖,隐姓埋名地漂泊多年,以卖药为生,直至宋真宗时才被赦,又做了一任小官。如此一生尽似尘埃,早被岁月草草掩埋。可是他还是留下了几阙词,实在不多,寥寥十首。诗情词意,之于卑微的生命、无常的人生,常是这样恒久而诚挚的抚慰,尽管总是只有一点点,那么一点点的微温,是稀薄的,却也是能留到最后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那江湖郎中的招幡上写着怎样的名号自然也不得而知。想必一个狂妄至于获罪的人,心气总归是高昂过的,对于落魄,自然不能够甘心。可是又能如何?无可奈何的他,果然只堪以回忆慰藉。长忆西湖,尽日凭阑;长忆观潮,人满鼓喧。这样的回忆似乎是经常的、长久的。白昼漠漠,长夜漫漫,自古繁华的钱塘胜景,仿佛是抹不尽的旧颜色,总在心底,侵扰晨昏。
                              可是这回忆尽管斑斓,却极脆弱。虽长忆、尽日望,但岛屿正清秋、白鸟忽惊起、沧海尽成空,忽然就凋敝了,惊醒了,梦散了。慰藉竟片片散落。剩下的是什么呢?一地冰凉,满心孤寒。最后,都是一个“寒”字,思入水云寒,梦觉尚心寒。
                              这样的回忆,便是“不思量,自难忘”,但难忘的一切,早已散尽了暖意。
                              从来好时光,都是持刃而舞的佳人,在眼前时格外生色,及至远逝,霓裳翩跹尽模糊,鲜明的只是那一片袖底冰刃的寒光。曾有多少眼热,就有多少心寒。有多么诱人,也便有多么摧心。
                              胜景,向来只堪热拥,不堪回想。回望之中的胜景,不会有丝毫热气。那片绚丽却再难抚触的美色,只有一片冰凉。


                            IP属地:上海14楼2021-09-06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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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色的幻想
                              林逋
                              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逋,据说一生不仕不娶,长期隐居在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梅妻鹤子”是个极为清雅的形象,在岁月里的林逋,以这个形象流转明灭,渐渐成为一个简约而美丽的符号,可以代表一部分中国传统文人对于出世情怀的自许和迷恋。
                                事实上林逋不做官是真的,至于不娶之事,很可质疑,我就曾经看到有人长篇大论地考证林逋的婚事,说他不但结婚生子,子孙还很多,有一支后代甚至绵延到了日本。但这种声音哪怕再证据凿凿也是注定微弱的,因为很多人并不爱听这些,听到了也只当耳边风,自动忽略罢了。
                                林逋梅妻鹤子,只是一件让很多人乐于相信的事情。迷恋和信仰这类感情,向来执著于梦想,不屑于琐细,哪怕种种琐细可以构画出真相的面貌,也依然会成为被无数一意孤行的心愿自动剔除的东西。
                                林逋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除了幽居事迹,便是一首咏梅的七律《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的确写尽梅花的风神,也完美地表现了他自己的清逸气质,和他那符号般的传世形象非常吻合。
                                念一念这样暗香饱满而销魂蚀骨的诗句,想一想林逋所代表的那一种雅逸的情操,确实能够让人醒悟到有一些孜孜于真相的考据,寂寞得十分活该。当所有假想的花朵都被剥落,一点点所谓的事实真是萧条得很,就像一个从来不会开玩笑的人,是多么乏味又无聊呢。
                                林逋这首《长相思》是他转世不多的词作里最出名的一首了。自然是写爱情,而且是不美满的、满怀忧伤的、落寞的爱情。“罗带同心结未成”,明说好事未成。“江头潮已平”,更似乎失却了任何争取的心意,潮退了,夜深了,我们也散了,就这样吧。听天由命的感觉,寥落非常。这是一首很像未娶的林逋所写的词,情辞浑然,是足够让人遐想甚至恋慕一小会儿的。
                              就我而言,更喜欢词的上片。也许是因为《诗经》里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太传神地描述了一种永求而不得的失落情境,并以苍苍水草烘托,给了我太过鲜明且长久的暗示,对于不美满的爱情,我的联想总是潮湿的,而且带着如水茫茫的青苍之色。
                                这阙词的上片,就是那样一片满溢着湿润的青苍之色。吴越青山,两岸送迎,是多么寥廓又饱满的一个背景,可以任由爱情的想象往来挥洒,而其中的伤感亦似青鸟翩翩,可以在这苍茫里任意飞翔。描好了这一片景,便是一句喃喃自问:“谁知离别情?”原来那游荡在如此天地间的情绪,是离别的伤情。
                                仿佛看到一些关于忧伤情事的幻想如鹤远逝,那天际一线茫茫,像一树淡青的梅花。


                              IP属地:上海15楼2021-09-06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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