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临宫外的巷景，怀庸已如庖丁解牛，恢复了类于宫中的主持操握，何况对于头回「拉出来溜溜」的昌小五，准备一件差不多地、有模似样的琉璃厂攻略应当不会是什么难事，怀庸心想。而自下车伊始，这匹脱缰小马就全不在意事先准备好的宽广又明亮的大路，偏往冷僻、狭仄的小路拐去，且途中莽冲直撞，打败了五只冠头公鸡，十名逐跑小子，甚至还有一辆驮米骡车，怀庸抱着好重的裙子，好似串雁风筝领头的一个，其后又牵引着瑞慈、樨龄、两儿、钱小多，还有一众已不见影踪的闲碎坠在后头】
【倏地叫停，一队人肩膀碰肩膀的嗷嗷叫苦，大丫鬟却颇具来虹谐如之风的稳稳立着，一个掏出了满得快吐出来的钱袋子，另一个则蹲在怀庸脚下整理裙子上粘的鸡毛，见此景，怀庸只擦了擦飞出来的眼泪】姐姐，下回抡冰球什么的，咱俩组队。
【可心里怀庸想得更多，对于自小烂漫天真、颖思绮想的昌姐姐，若当真有什么能阻遏、困囿她的成长的脚步，骨竹通体、自赋谶纬的纺锤一定能算一个，若道寻常人家，怀庸甘愿耗尽三天三夜，从智者不法愚者拘，讲至世无无体独知之精，也得教这东西从公主命定的谱图中删去，可身自宫闱之中，凭依贵人好恶酌定，那些常引来说教、开悟的法理之书，也不全能顶用的。是而，既无力抗争或襄人退止，便只需稳稳和她站在一处就是】
【循其目光望去，贩夫稳坐塔顶，颇有几分万国来朝、兼收并蓄的意思，且不用他近处将口水唾在买主脸上，以一竿一锣便能交易，听身旁的另一座果塔前传来叮咚两声，方知一笔既成，大有执绋保之感，不由称诵】您这锣停得真稳当，只是万一我俩顺走了几个秋茄子，您不好下来。
【至于身侧的水盆儿，一个盛着几尾活鱼，另一个盛着七八只毛茸茸的小鸭子，里头还飘着些紫藤花，惹得一群小娃娃伸手在里头搅来搅去，不由得回退了几步，不敢靠近】真的？这鱼差不多顶白捡捡个头了，它吃不了这个，且御……玉池里的鱼，够它吃一辈子的。
【取了一个樨龄事先剥好的杏仁，边嚼边说了起来】梁妹妹是钻进蕉园诗社里一日不肯出来的性子，姐姐让她买鱼，还是玩鸭子？

【怀庸和怀昌虽时常在一处，可论脾气秉性的差异，就如夏莲蓬和冬小枣那般天堑之隔，是而总有些昌姐姐的“一意孤行”自己无法参与，而怀庸有一点最好，便是退可守进可攻的性格，方才还意犹未尽地劝着，却在姐姐点算铜板之时，又稳稳地忘记了，低着头给自己重新打辫子，如果非说这是怀庸在敷衍搪塞，那我肯定不认】嗯，好的，买。
【买——上回出宫樨龄解释给我，就是“换”的意思，前几日那个身上香蕉味儿的传教士说，他们土著语叫“拜”，怀庸懂得这样多，却无心从姐姐面前招摇。盖因上回给怀梁妹妹带小八音盒，已见识过不少贩货郎，哪里只有土豆茄子的，珠宝器玩、鸡鸭鸟兽，卖儿卖女的都有，自然不及她这般奇趣横生，在近地扒头瞧着，看盆子几欲满漾出来，又呼三喝四的，尽派着许多人手去抬，又小声地】咱这个架势，不像金枝微服采买，像两儿的乡下亲戚进宫送土特产，你是刘姥姥，我是芹姨娘。
【一想左手茄子，右手盆，还有几根鸡毛没褪干净，怀庸无处羞恼，只秋蚊子一般在姐姐周身嘤来嘤去】西直门不会不让咱进去吧？
【闻听姐姐寄送来两句顽笑，忆起头先以为荷笔当锄的社集，进门便被一阵西昆的矢溺气味熏出来，奈何就得有人喜欢这些金玉锦绣的字文，怀庸没读过几本书，不敢胡乱点评，更不敢插手小妹去分辨它们的好坏】颖卿一般去报国寺，【想早点把口鼻中的酸味儿净除，手边正好停着一盆佛手，连忙抱到怀里】不走，不走，还没有买书衣呢。
【来而不往非怀庸也，伸手戳了一下鱼吐泡，又问道】姐姐最想买什么？

【不论是话少的樨龄、话多的两儿，每逢初一十五出门，不仅要替怀庸卸下锦冠玉衣，扮成寻常人家模样，还要千叮万嘱莫要将身份和宫内诸事透露于人，以免招致歹逆，这中间道理虽不言而明，却常让公主觉得此地无银，莫说言行作止，就说昌公主手上的纹金镯子，庸公主颈上的小玉弥，稍微懂点行的摸包儿也能辨认出御所司制的来头，再被怀昌一顿糊涂乱嚣的话儿敲打着，不是宫女儿，就是仙女儿】
【心中虽懂她的意思，却难教她这个、那个两句全然安下心来，将受主人命令稳稳抬起的大拇哥折叠起来，按回拳眼之中，眼珠子像西洋钟上的指针，转了满满一圈】这话回头您对穿黄背心，戴缨帽的说。
【既有抑斋之中搜刮来的许多卷藏本，便得续想着收纳贮藏之法，宫内的书衣、书匣大多红黄紫绿青，显贵却失清雅风气，幸而同样深谙护帙之道的瑛见替我忆起这样一条街，里头有梅兰、水田为纹的布帛，另有摆卖轴带、牙签的，一道采买下来可躬自为之。本是无意相问，以为会得到些转花板、果丹皮、春酵华脯什么的答案，偏偏是书，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为了教妹妹高兴，才故意这样回答的】啊？
【已经尽可能地隐藏下自己的不可置信，樨龄则有些体贴过头地替怀庸托着下巴，赶忙会意地闭起了嘴巴，是怀庸的劝学篇果真有奇效，还是临近月末小考，姐姐临阵愤然磨起梭镖枪？】
【好吧，原来是那种书】
【哪种书？怀昌公主心思纯粹，自无从知晓这几个抑扬顿挫的怪字凑到一起，能生成怎样不合礼法的联想。在这等不便言明之事上，她总是收起敏睿的军旗、停止英明的战鼓，光着大脚丫子跑到蜘蛛丝结成的营房里联谊，怀庸既无从解释，更难怪罪追究，只好拖着姐姐快走几步——方才已有几个听见的小贩鬼祟地伸进衣服里准备为贵客献宝了】这外头没有先生和额娘，五音六律、单鼓腰铃什么的，不用这样谨慎地隐瞒，可别这个、那个的了。
【作为姐姐的小度小度，待她千百次的问，可都得诚恳恳的答】也不是不可以，你给她的在别处，譬如夏天替她打扇、冬天替她暖手，乏意时为她弹手琴，愉悦则亲她脸上一口，昔日里已尽数给她了。【又想了想，追补道】或者，你的存在，已够买下她的全部，母亲的衡量握算在别处，寻常的秤怎么抵用。
【叹了口气，用心体现自己这月不错的心算成绩，可一来二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倒是可以买，但是你这个玉牌么，恐怕要领四十只黄鸭子、五十个紫茄子、糖塑的十二生肖两整套，你可确实想好了。

【不论是话少的樨龄、话多的两儿，每逢初一十五出门，不仅要替怀庸卸下锦冠玉衣，扮成寻常人家模样，还要千叮万嘱莫要将身份和宫内诸事透露于人，以免招致歹逆，这中间道理虽不言而明，却常让公主觉得此地无银，莫说言行作止，就说昌公主手上的纹金镯子，庸公主颈上的小玉弥，稍微懂点行的摸包儿也能辨认出御所司制的来头，再被怀昌一顿糊涂乱嚣的话儿敲打着，不是宫女儿，就是仙女儿】
【心中虽懂她的意思，却难教她这个、那个两句全然安下心来，将受主人命令稳稳抬起的大拇哥折叠起来，按回拳眼之中，眼珠子像西洋钟上的指针，转了满满一圈】这话回头您对穿黄背心，戴缨帽的说。
【既有抑斋之中搜刮来的许多卷藏本，便得续想着收纳贮藏之法，宫内的书衣、书匣大多红黄紫绿青，显贵却失清雅风气，幸而同样深谙护帙之道的瑛见替我忆起这样一条街，里头有梅兰、水田为纹的布帛，另有摆卖轴带、牙签的，一道采买下来可躬自为之。本是无意相问，以为会得到些转花板、果丹皮、春酵华脯什么的答案，偏偏是书，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为了教妹妹高兴，才故意这样回答的】啊？
【已经尽可能地隐藏下自己的不可置信，樨龄则有些体贴过头地替怀庸托着下巴，赶忙会意地闭起了嘴巴，是怀庸的劝学篇果真有奇效，还是临近月末小考，姐姐临阵愤然磨起梭镖枪？】

【好吧，原来是那种书】
【哪种书？怀昌公主心思纯粹，自无从知晓这几个抑扬顿挫的怪字凑到一起，能生成怎样不合礼法的联想。在这等不便言明之事上，她总是收起敏睿的军旗、停止英明的战鼓，光着大脚丫子跑到蜘蛛丝结成的营房里联谊，怀庸既无从解释，更难怪罪追究，只好拖着姐姐快走几步——方才已有几个听见的小贩鬼祟地伸进衣服里准备为贵客献宝了】这外头没有先生和额娘，五音六律、单鼓腰铃什么的，不用这样谨慎地隐瞒，可别这个、那个的了。
【作为姐姐的小度小度，待她千百次的问，可都得诚恳恳的答】也不是不可以，你给她的在别处，譬如夏天替她打扇、冬天替她暖手，乏意时为她弹手琴，愉悦则亲她脸上一口，昔日里已尽数给她了。【又想了想，追补道】或者，你的存在，已够买下她的全部，母亲的衡量握算在别处，寻常的秤怎么抵用。
【叹了口气，用心体现自己这月不错的心算成绩，可一来二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倒是可以买，但是你这个玉牌么，恐怕要领四十只黄鸭子、五十个紫茄子、糖塑的十二生肖两整套，你可确实想好了。

【依方才之言，这一句“这儿真好”实属顺理成章，却如石落心湖，惹出不小的波澜；怀昌从来乐于分享自己的欣厌，对怀庸更称得上推心置腹、久作知交，对比宫中处处讲究检点克治，更有数端繁琐的规矩要守，连寻常热爱之事也要前后观瞻，唯恐祸从口出，宫外则成了最适合怀昌公主的所在，几条鱼便能把公主逗笑，要是再多些呢，再多些花会灯节甚的，终日掩关侍砚的怀庸岂不是显得更寡趣了！心里直犯嘀咕，面上又须得装得冷冷静静的】比起宫中，姐姐更喜欢宫外吗？
【苴乱的心事尚不能明，已至方才使人打探的草棚食肆，气味倒好闻，只是想起适才未能得见挂着竹担子，前后挑着灶台和盛器的馄饨摊，便有些意犹未尽地管伙计要了一碗，嫩芹菜的，秉着常日的谦婉之仪，和气诉来】不要葱花，多谢多谢。
【当然，此处并非规矩森严的宫内，茶水烫了些就得挨几十下手心板，况且公主曩时不肯罚责，更不会在未经教训的小莽夫笑着说“哎呦，我给忘了！”之后还能真让钱小多在街心摆上热水和木凳子上演一场狗急跳墙，只是怀庸有时会陷入恕己则昏的苦恼中，开始平心静气地反思起，到底有没有真的教他不要放葱花呢……一粒一粒将其择出时，又听身畔之人以情相告，不由俯耳】
没想到你还挺在意高先生的嘛，【宫外竹箸子这样尖细，每鼓捣一会儿就要变幻个使法】课上看你没少臊她，以为你不愿要她的东西呢。
【二人口中的高先生出了名的操业清高，却总比那个教画的虚头好上不少；许她后言方出，手上轻微地一滞，有些狐疑地闪动着目光——若在两位公主之间谈「买」未免生分，若昌姐姐当真看中来虹的任一物器，自己立马庄重奉出，但奇就奇在，难道真的有能令她相中的东西吗？谐如有装着满满亮亮东西的多宝阁，来虹的几格只有感应类钞一类的警戒书；谐如有锦绣鹌鹑的小床帐，来虹不多的几条毯子非兰既青，再没有旁的图样；更不必说谐如门口的小花塘中还有白捡捡这样的大宝贝儿，想至此，素约的来虹阁主人舀了勺汤，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一番的云山雾罩散尽，深谙姐道的怀昌公主在有福同享、呵护健康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恻怛着怀庸的心事了，抿嘴一笑，更待她的直截颇惯常着】没有喜事，那我因何而笑呢？

【先有怀昌姐姐不知心的大表慷慨，像是说着任意一种蜜果、任意一件氅衣，这也便罢，皇女即便出嫁立府，宫内宫外也不过十余间酒肆商店之距，行往便宜，且年岁愈长，宫门内的亲长们管束又要减少，从不用我们一个两个地做着自己喜好的解剖与抉择，对于又一次劳而无功的交流，怀庸只用闷闷地吸溜馄饨皮儿的声音来回覆了】嗯嗯唔……
【玄墨的筷托子旁堆了一座小山样的葱花，似贫瘠的土窝开出的草坪；一顿饱餐后，樨龄又殷殷地递来整洁的手帕，擦这擦那，甚至平亮的额头她都怕公主被风刮出尘土，幸而谨守进食之礼，不需她对袖领、褂裙再多关照。再瞧她那愁容之上蹙眉罥云地，却是为了自己犯难，辄又自笑道】这岂不是恰巧应了，世上亦有千金难买之物？
【如此一来，心中难免自省起是否于人前冷淡，不肯多付笑言，可分明一件事就是，一遇到怀昌姐姐，自己那“庄严宝相”早露出万千破绽了，低眉看似为她思量着】不如姐姐也来写一篇长门赋……
【话未言尽，眼前这人便自顾自地，香袖飞扬，恣意撤去目下隐有挡势的几个虾兵蟹将，此时怀庸城门大开，更未能及时醒悟过来昌公主的意图何在，便就如此教人戏弄起来，一番顽耍诌趣下，怀庸脸色比桌上的虾子还要鲜艳，肘帮一架，两手堵着腮，又好歹默着歇了半晌，一对儿乌仁像墙刷子一样上下白着她】你这分明是强取豪夺！
【又似忆起什么，倏地起身，拍了拍裙子】我自己去茶屋看戏去了，你别跟来。【出门便夺定好的有猫茶屋一日游，自然是她去她的有猫，我去我的茶屋，却因这一场戏闹过后，佯作负气之貌，其后如何逐上怀庸本就不快的脚步，又用了如何混赖的法子迫人就范，便不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