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园阴沉沉地接待了我。武昌的冬天真冷，雪后又寒，冬月里仍旧会下雨，幸好不肯下很久，稍微意思意思，催着赏雪的这群呆客跑回屋里头烧炉子去，也就慢慢停了。山临安说我来的这些日子，整座冬园都归我来去。我摸不透他在客气亦或真心，毕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个爱修祖宅的老爹，他儿子或多或少，也该对私园有种悭吝的独占欲。这绝非嘲弄，而是人之常情。做学生的猜不到先生的癖性，才要心慌。】
【冬日对我的影响亦不止冷的这桩。游记上写，在黑龙江漠河那一带生活的百姓，一到最冷的时候，连冰屋都不出，鸡鸭鱼挂在屋外冻得严严实实，也想不起来开门去拿。得等河面上的冰沫子一点点儿地叫北风刮松了，冰屋的檐上开始扑通扑通掉冰棱，才能像被砸醒了似的，整个村子跟着这一季走到头的时间活过来。寒冷致人麻木如斯，放在我身上，懒懒地转不动脑筋，也就不出奇。】
【幸好跟京城比，这儿的冬更多属阴潮，虽伤透人的肺腑骨骸，该开的梅花照旧一枝不落，西汀的青石砖地结起薄薄一层霜。今日总算挑出几根砍剩的柴火片，搭摞在一起。再去林子里捡几根老松枝藤叶，抱回来，给木片子捆成个板板。文九如来得时候正好，我正跃跃欲试又频频出神，定不下该做个什么东西出来。】
九如，你从前冬天在北海坐过冰爬犁没有？我好几年没赶上回京过年，这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搭的来着。
【摘了做工用的手套。羔羊皮筒子裁出来，就这么一双。当初收拾行李时顺手捎带的，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抬头看他一眼，】
听说赵大人来了。怎么山临安不去堵门，反倒使唤你当这个招待。

【我在冬园的一隅见到了一株梅，傲然独放，于这方园中添了一笔艳色，让本肃杀的气节里多了些许风韵。踱过墙角梅后，穿宝瓶门，便至太阿这处上书‘奎文’的院落，此院意极佳，景极巧，还特特辟了处地置山水小景，因近日有雪，石上积了薄薄一层，石中劈一处，引了水流，远观若瀑布，近瞧是溪流，煞是好看。而长沙的冬天，无论江河湖海亦或小溪清池皆是不会成冰的，便更风雅。如此妙处，足见山临安对他这学生是寄予厚望。】
【来时见太阿正蹲在院中，因着一袭白，又系着银线绣样的披风，远看着是一团茸茸的，颇有几分可爱。走近些，正瞧他对着那堆柴片木板看的出神，又因近侧一大捆草绳便约莫猜到他的一时兴起。】
【他似是听到跫音，回头看眼，知来者是我，淡淡哦了一声，仿佛见怪不怪一般，便又低头摆弄他那堆乱七八糟，手上不见停，嘴也不饶人。】
【在他身起时，我顺势接过他的皮手套往架子上一放，便又紧忙缩回去裹住怀中的小暖炉，只笑声】
您忘了？有一年冬，我二人偷偷溜出宫去，在京郊的一处陡坡上玩的尽兴，最后您额头肿了大包，我膝盖上青紫了一大片，回去后还被祺娘娘好一顿收拾。【稍顿，觑一目地上散落的木片，仿佛极为肯定的兀自点点头再道】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同他比肩入里屋，一阵热气并着暖香袭来，顿时好受很多。长沙的冬天实在太过阴冷，这冷并非寒风酷烈，而是渗入骨髓，刺得膝盖也生疼。将披风解下，往软塌上一坐，续声】
太阿的老师太阿不知吗？这等差事他老人家怎么愿意亲力亲为。
赵大人扰人清梦，非得近亥时来登门，白白还搭进去一壶好酒，你得让山大人赔我。【其实那酒就我一人独酌，可独酌无相亲，对坐者话不投机，可不就叫浪费。】

【披风、手套、夹袄，这些过冬必备的御寒物确很暖和，实在。进屋里逐件褪下时，疲惫与沉滞却也如外壳似的，一层层龟裂掉。浑身轻松地抖开扇子，佛手与香橼的冷香烘透酥风，走近火，往炉上新续一壶水，看它咕嘟咕嘟地忙碌起来，人是在一步步的卸下重担里舒适回去。】
有这回事儿？我早忘了。鳌弟小时候那几年，我还有闲空回去瞧几眼，比较比较四所跟从前究竟变过没有。而今却没这份雅兴了。伤疤没落下，疼是不吃也不肯记。【打趣地，以扇点了点额头，又转去指他。】难不成，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又睐道，】
我可听出来了。九如，赵玉关不请自来，你说不过他，就想拿我老师作筏子。可山大人是御史出身，我向来拿不住他。要讨公道，不如你追上赵玉关，跟人学上几年。两湖出人才，颜济理大人甘心蹲在湖北，做个“无名阁老”，徐其春志高于顶，当学政当得威风不输京官。你安心待上三年，山大人见你，也要刮目相看。
【阿龙不知什么时候进过屋子，一转身，炉边蹭着文火，煨得两盅盖碗。揭开一瞧，四九城特有的小吊梨汤，被一个湖北厨娘拿捏得照样清香。我一盅，他一盅，不必争抢。瓷匙抿开一块梨肉，打着旋儿地舀起汤。】
冒籍案事出，赵大人稳坐鱼台，且遣个福将军来敲响锤。怎地今儿太阳从西边来，肯亲自来了？算算时日，距徐其春那回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去，已有一段日子，倒是足够他到处告状了。他同你说的，该不会跟徐其春、跟颜济理巡抚有关罢。【喝进一匙汤汁，好不熨帖。】若又是与你讲我那些挑拨离间的，倒真无趣，不必再提。

好一个不肯记。
【笑着回说，持着汤匙，因觉热气，不肯就着喝上一勺烫的。只持续搅着，偏叫那半梨渐渐脱落些细碎于汤中】这么些年，我竟不知你有这秉性。往好了说这叫一腔孤勇……【停了手上动作，抬头看他】往坏了说，叫一意孤行。
【入冬的南方，时常伴着漫天小雪，譬如眼下，房檐上落雪的簌簌声便听的真切，炉上渐渐沸腾的水声也听的真切，偏生他说的话却似极为悠远。不爱听他近些天的三句不离山大人，便将怀中的玉随意扔至案上，铮然一音断了话头，睨目与其】
赵大人七窍玲珑心炼得剔透。
我是老实人，在湖广这种惯会吃辣子的地方，让我待上三年，今后逢人说话都是冲的，得叫人捂住口鼻了。
九如拒之。
【稍顿，觉梨汤温度适宜，便浅尝一口，清甜四溢，润了喉道】这滇玉是赵大人的，他让我转交给你。他此行倒不是挑拨离间，是上赶着借物抒‘情’来了。
【来此之前，实在几次斟酌、踟蹰不前，可长沙的月太过清冷，洞庭的湖水亦太过寒凉。做不到置若罔闻，也想熄了苗寨县衙外满地愤怒。】
【微思忖，便搁了勺，正身相望】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冬园偏去了我那处，其一是他知直接寻你，多少回都是闭门羹，便借我传话；其二说是为湖南学子陈这番情。
其言嘉靖年提云贵分闱之议，而今或再可一试。我虽知此法涉身险境，本不该同你道来，但我瞧你始终割舍不下那些学子——【话稍止，微叹】此玉太阿收或不收，我皆同你一起。【说完舀了勺汤再喝，将喉间涩意消弭，复沉声】我确实不如你，被蛇咬不足为惧，但我记仇。

【那些年春秋大梦做得少，原也不大涉足人性复杂。却在与文九如的一次次无声胜有声中，在山临安的杀与被杀谁先杀之辩题里，就像被风一点点刮开的冰河，冰屑沫子卷走了，只留一道道刀割斧锵似的深痕。我深以为，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更精准地来讲，是三人行必相轻，而坐享齐人之福的好事从来不由己，鱼与熊掌都不可兼得，力挽狂澜实则蚍蜉，我只好练就一副八风不动的菩萨样。】
我能一意孤行，还不是因为有你在畔、有难同当。
【彼时的湛阿，尚有轻松的口吻、毫无觉察地对文九如讲出这一句。】
黄带子的八旗子弟，哪个不比我顽劣。虽说朝堂事动辄伤筋动骨，但究竟汗阿玛眼中，庄贝勒值上几斤几两，也要以风浪来衬。四平八稳，显不出太阿剑抚镇波澜啊。
【话音刚落，眼前就落下一块玉来。叮当脆响，不由先笑。】
今儿你就够冲的。文翰林砸玉气魄豪，不错，是个好兆头。
【躬近去捞玉在手，西南边陲山民不通玉石打磨的机巧，龙陵黄蜡就是一块很呆板的石头。但滇国不止呆板，还有血气、野悍。】
上好的滇玉，无辜至极，为什么不收？——便是我不收，赵大人这块玉，也已送进我手里，由不得我装聋作哑、故作不知。九如肯将它带回来，而不是扔进洞庭湖，【看去，谑笑道。】若不历风雨，同舟共济一说，又怎好明证。是罢。
【梨汤吊久，的确润肺凉喉。说这么多话，也不见口干舌燥。把玩着玉，渐渐放想。】
两湖分闱，拔除弊政，湖南学子得了公平，还朝堂清明。九如，这本就是对的事。也许眼下很难，但我们不做，谁来做？我从前以为，赵玉关是地藏菩萨转世。而今他渡我一程，仇也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