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帮忙吗？”我渐听入神。
“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男子笑道，“我就将那坟重新掩起来了。那老头还真卖力、也真狠，不但将坟头挖开推倒，将亡者的棺木也撬开了。棺木里睡着个与他差不多老的老头子，很富态，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简直像活的一样。这老头穿着二千石的官服……不瞒你说，我虽是个生意人，也常常与做官的打交道，所以能认出来。”
“你岂不是被吓了一跳吗？”我笑道。
“那当然。”男子长嘘了一口气，“挖盗二千石官员的坟墓，这是多么大的罪过！我看棺木里还散落了些珠玉，心里就明白我身边那个喜孜孜的老头儿一定拿走了更宝贵的陪葬。”
“那是什么？”我将心里想的话问出来，我想他需要的也是一个较有回应的听众吧：何况，讲故事——这本是我的请求。
“我将坟盖好后，正盘算着该怎么问，那老头却主动将一件东西双手捧到我面前来了，因为激动，那东西也颤个不停，我借着月光一看，那是一本书，”说到这里时他自失地笑了笑，“既然是一本书，我的兴趣便不大了——你知道，书值不了几个钱，只对爱书如癖的人来说，宝贝得不得了。那本书……”他思索了片刻，才忆起来道，“像是叫做、叫做什么……蔡伯喈笔法，我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没有。”我接口道，“蔡伯喈，便是蔡邕了。后汉献帝时官拜左中郎将，所以世人也称之为蔡中郎。他的篆书、隶书各臻其妙，八分字更是冠绝一时，而且还首创了飞白，出神入化、叹为观止。据说当年，他将亲手书写的《五经》放入太学，前来观赏之人络绎不绝，门厅冷落的太学变得比集市还热闹。我年轻时也对八分飞白很感兴趣，曾有幸收藏过数张蔡中郎的墨宝，可惜后来遗失在兵乱中了。至于《蔡伯喈笔法》，我之前也有听到过这本书，原以为只是讹传，想不到真有其物……”我忽然笑道，“这是书家的至宝，说不定真的货值千金。”
男子没有露出我设想的惋惜之色，而是继续将故事讲下去：“那老头只给我看了一眼，便匆匆将它揣入怀里，又照着坟墓狠狠踹了一脚，说：中将呀中将，你再怎么藏着掖着，这东西好歹还不是到了我手里吗？哈哈哈！当日你逼得我吐血三斗、死去活来，今天我也对你发坟露尸，我们便两清啦！说完，他也没有再与我打招呼，转身便走了，一面走，一面笑，那笑声回荡在坟地之中，竟是说不出的快意、又是说不出的荒凉。”
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我却好一阵子没有开口。
我的沉默倒令来客略显局促，他笑道：“这个故事……也……也算不得好听是么？大概是我说得不够好……”
“哦……不不，很好。”我连忙道，“是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的极好的故事了。只是因为在回味其意，没来得及向您道谢。”我伸了个懒腰，“不过，那位老者，喊的不是‘中将’，而是‘仲将’，这是韦诞韦光禄之字。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书家，草书与金错书都写得很不错，他去世时……哦，算起来恰好是五年前。韦光禄有个小儿子，今年只有二十出头，篆书写得极为出众。不过，因为韦光禄生前，曾被明帝装在笼子里高高吊起，为二十五丈之高的凌云台题写匾额，身在半空他惊惧不已，才写了三个字，满头黑丝尽成白发。从那之后，他就禁止韦家子弟再学书了，那位小公子的天分，也就此埋没了……”
我发出一阵嗟叹。
他的故事令我浮思翩连，而我的解释也令他多了些兴致。
“想不到您对这些事竟了如指掌。”他用犹豫而热切的声音问，“您能告诉我——或者猜猜看那个掘坟的老头儿是谁吗？他看上去真是相当的贵重，却为了一本书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叫人想不好奇都难哎！”
我便告诉他说：“那一定是钟繇了，他身居三公，显赫至极。几十年前，钟太傅：那时他还不是太傅，向韦光禄：当然，他也还不是光禄大夫——求书时，我是亲眼见到的。那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样，真叫人不忍卒睹。我只看到太傅说：仲西将兄您只需将之借我三天即可。韦光禄只是摇头：那都是世人讹言，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
“一天即可。”钟繇又道。
“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韦诞还是这么说。
“半天即可。”钟繇苦苦道。
“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韦诞重复。
“仲将兄……”那又软又细的声音叫人简直无法想象是从身高八尺的钟繇嘴里发出来的，“我不外借便是。请容我登门去看一个时辰。”
我笑着说：“不过韦光禄还是那句老话……”
“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这下，连这过路的男子也学会了，又大笑道：“这就难怪了。换了我，也要从坟里将这书扒拉出来呢！”
“韦光禄一口咬定，钟太傅也毫无办法，又急又气，居然吐血不止，眼看就要暴毙，全靠了魏武的三颗金丹，才救回一条命来。”我结束了讲述。
夜深了。
深到分辨不出时辰。
男子与我道了晚安，各自睡了。
他是个生意人，不至于像我这样将蔡邕、韦诞、钟繇的名字款款道来仿佛在叙说朋友的事——说来，他们勉强也可以算是我的朋友——也就记不得他们各自的生卒。
五年前，是嘉平五年（253年），韦诞亡故，时年七十五。
钟繇呢，他比韦诞年长二十九岁，于八十岁寿终正寝，那是太和四年（230年）的事了。
“我说老头子的字怎么越发得了蔡中郎的精妙！”我在黑暗中笑着想，闭上眼睛。
想到年轻人天亮苏醒时，发现自己横卧于荒郊野外时的惊惶之色，另一种微笑的情绪浮上了我的唇角。
“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男子笑道，“我就将那坟重新掩起来了。那老头还真卖力、也真狠，不但将坟头挖开推倒，将亡者的棺木也撬开了。棺木里睡着个与他差不多老的老头子，很富态，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简直像活的一样。这老头穿着二千石的官服……不瞒你说，我虽是个生意人，也常常与做官的打交道，所以能认出来。”
“你岂不是被吓了一跳吗？”我笑道。
“那当然。”男子长嘘了一口气，“挖盗二千石官员的坟墓，这是多么大的罪过！我看棺木里还散落了些珠玉，心里就明白我身边那个喜孜孜的老头儿一定拿走了更宝贵的陪葬。”
“那是什么？”我将心里想的话问出来，我想他需要的也是一个较有回应的听众吧：何况，讲故事——这本是我的请求。
“我将坟盖好后，正盘算着该怎么问，那老头却主动将一件东西双手捧到我面前来了，因为激动，那东西也颤个不停，我借着月光一看，那是一本书，”说到这里时他自失地笑了笑，“既然是一本书，我的兴趣便不大了——你知道，书值不了几个钱，只对爱书如癖的人来说，宝贝得不得了。那本书……”他思索了片刻，才忆起来道，“像是叫做、叫做什么……蔡伯喈笔法，我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没有。”我接口道，“蔡伯喈，便是蔡邕了。后汉献帝时官拜左中郎将，所以世人也称之为蔡中郎。他的篆书、隶书各臻其妙，八分字更是冠绝一时，而且还首创了飞白，出神入化、叹为观止。据说当年，他将亲手书写的《五经》放入太学，前来观赏之人络绎不绝，门厅冷落的太学变得比集市还热闹。我年轻时也对八分飞白很感兴趣，曾有幸收藏过数张蔡中郎的墨宝，可惜后来遗失在兵乱中了。至于《蔡伯喈笔法》，我之前也有听到过这本书，原以为只是讹传，想不到真有其物……”我忽然笑道，“这是书家的至宝，说不定真的货值千金。”
男子没有露出我设想的惋惜之色，而是继续将故事讲下去：“那老头只给我看了一眼，便匆匆将它揣入怀里，又照着坟墓狠狠踹了一脚，说：中将呀中将，你再怎么藏着掖着，这东西好歹还不是到了我手里吗？哈哈哈！当日你逼得我吐血三斗、死去活来，今天我也对你发坟露尸，我们便两清啦！说完，他也没有再与我打招呼，转身便走了，一面走，一面笑，那笑声回荡在坟地之中，竟是说不出的快意、又是说不出的荒凉。”
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我却好一阵子没有开口。
我的沉默倒令来客略显局促，他笑道：“这个故事……也……也算不得好听是么？大概是我说得不够好……”
“哦……不不，很好。”我连忙道，“是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的极好的故事了。只是因为在回味其意，没来得及向您道谢。”我伸了个懒腰，“不过，那位老者，喊的不是‘中将’，而是‘仲将’，这是韦诞韦光禄之字。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书家，草书与金错书都写得很不错，他去世时……哦，算起来恰好是五年前。韦光禄有个小儿子，今年只有二十出头，篆书写得极为出众。不过，因为韦光禄生前，曾被明帝装在笼子里高高吊起，为二十五丈之高的凌云台题写匾额，身在半空他惊惧不已，才写了三个字，满头黑丝尽成白发。从那之后，他就禁止韦家子弟再学书了，那位小公子的天分，也就此埋没了……”
我发出一阵嗟叹。
他的故事令我浮思翩连，而我的解释也令他多了些兴致。
“想不到您对这些事竟了如指掌。”他用犹豫而热切的声音问，“您能告诉我——或者猜猜看那个掘坟的老头儿是谁吗？他看上去真是相当的贵重，却为了一本书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叫人想不好奇都难哎！”
我便告诉他说：“那一定是钟繇了，他身居三公，显赫至极。几十年前，钟太傅：那时他还不是太傅，向韦光禄：当然，他也还不是光禄大夫——求书时，我是亲眼见到的。那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样，真叫人不忍卒睹。我只看到太傅说：仲西将兄您只需将之借我三天即可。韦光禄只是摇头：那都是世人讹言，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
“一天即可。”钟繇又道。
“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韦诞还是这么说。
“半天即可。”钟繇苦苦道。
“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韦诞重复。
“仲将兄……”那又软又细的声音叫人简直无法想象是从身高八尺的钟繇嘴里发出来的，“我不外借便是。请容我登门去看一个时辰。”
我笑着说：“不过韦光禄还是那句老话……”
“我没有那么样一本书。”这下，连这过路的男子也学会了，又大笑道：“这就难怪了。换了我，也要从坟里将这书扒拉出来呢！”
“韦光禄一口咬定，钟太傅也毫无办法，又急又气，居然吐血不止，眼看就要暴毙，全靠了魏武的三颗金丹，才救回一条命来。”我结束了讲述。
夜深了。
深到分辨不出时辰。
男子与我道了晚安，各自睡了。
他是个生意人，不至于像我这样将蔡邕、韦诞、钟繇的名字款款道来仿佛在叙说朋友的事——说来，他们勉强也可以算是我的朋友——也就记不得他们各自的生卒。
五年前，是嘉平五年（253年），韦诞亡故，时年七十五。
钟繇呢，他比韦诞年长二十九岁，于八十岁寿终正寝，那是太和四年（230年）的事了。
“我说老头子的字怎么越发得了蔡中郎的精妙！”我在黑暗中笑着想，闭上眼睛。
想到年轻人天亮苏醒时，发现自己横卧于荒郊野外时的惊惶之色，另一种微笑的情绪浮上了我的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