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抬眸时,有一瞬眼风如刃,很亮,像她故事中策马长天的莎木尔佳,可渐渐又拢上一层薄雾,那个在坤宁宫中被消磨了神采的中宫皇后又回到这具躯壳里,提醒她羸弱与病痛的罹咎漫长而无尽头。她那一眼里是我,却又无我。我仿佛抢走了她的东西,那汤炉子忙不迭喜气洋洋——骨碌碌滚在毡毯上,它从她榻下的一双元宝鞋旁,和我的花盆底边如遭灾祸一样脱逃出去,滚到四角花架足下,两条黄杨木的细腿儿才捉住了它。)
(她掌心攥住我,初时冰,握得一会儿,便有一点儿薄热从柔软的掌心里流露肌肤,她原是燃烧自己,护佑草原的小太阳。)
(我本要说:食其禄而杀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也。您如此宽待于她,臣妾等却瞧不着她的半分忠、半分义,只见得您为其费心琢磨,憔悴消瘦——她可好生霸道。但这不过是宣泄私愤,徒添她的伤悲的气话而已,于是缓了语气。)
“您嘴上说她手脚笨,嘴巴吵,心里还把她当个稚子,可是进了这宫廷,谁人能继续懵懂天真,当个被呵护羽翼之下的稚子呢。便是童言无忌,不堪责难,只恐投杼逾墙,便覆水难收。”
(说到此处,便生一顿,她并不怪她,只是抱怨她。而抱怨她,却又不惩处她,不教她行事端方,便是纵容她率性恣意。我想像乾宁三年对待博尔济吉特氏私入沙俄之事那样,做个贴心的解意人,可惜那眼眶里湿了一点儿,眼尾淡淡胭红遮不住。我转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睛是爱哭的,她或许不知道,人的眼睛都像个孩子一样也爱流泪,只是动心忍性,以忍为阍,便也惯了这泉水自行枯竭。)
(转回身来已没有泪。眼眶红过,仅遗一痕淡粉,当是胭脂又何妨。将藏于袖内的另一只手抬起来,将她攥住手腕的手指徐徐覆握,将那一点儿暖又回馈给她。)
“您不在乎这些,我知道。”
(我尝自诩是个薄待血缘,一心孤苦之人,但于大沈氏小沈氏也好,大富察小富察也罢,就连街头巷陌业有扇枕温袭,死后白衣哭亲,下至贩夫走卒,直上至御极凤主,人世间,最难解——拆不断是亲缘。我明白,懿、怡、裕、舒四人皆尽通透,我们都知道,看似侍奉凤座之下光鲜奔走,称甚么耳目心腹、范张鸡黍,中间却隔着一层孳孳汲汲、穷尽此生也化解不了的亲疏远近之别。)
“臣妾这人偏私,只为自个儿活着,谁真心对我,我便真心对谁,心眼小得跟针尖儿差不离了。天下有背心反骨之人不胜其数,纵使五服亲缘亦能阋墙谇帚,人有患难风雨之情,便一定不如亲缘吗?臣妾想了好几年,也不算想得十分明白。”
(有时候我想,若我有一点儿好命,姓博尔济锦便好了,便能明白我为谁撑着,谁为我撑着,也有一人视我如宝,纵使离心离德,亦断然不弃之如敝履,自有同气连枝、手足金兰,视之若珠玉——享之甚易,羡之何难。)
(想着想着,便兀自莞尔,唇向上弯,嘴角却向下垂,从她渐松的五指下把手抽了出来,将那个手炉拾起,好端端地放回人怀中。我当然尊她,敬她,真不愿忤逆了她,故而只有嫉,说不上恨,这炉旧了,凉了,不好看,却被她视若珍宝,倒叫人好生羡慕。)
“好,依您的,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