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候有天还小,他爸爸离开后我们无法负担房子的开支,也想着换个不太空旷寂寞的环境或许有好处,便卖掉城郊大宅,搬回我母亲留下的旧楼。是红砖外墙的普通六层住宅,背阴面爬满深绿常青藤,院中沙地上有简单游戏设施,总有几个孩子在摸爬滚打。
有天本是开朗有灵气的孩子,爸爸病重那段时间变得有些沉默倔强,我想这次搬家或许是个契机,便极力鼓励他和新邻居新同学交朋友。却没想到第一天放学,他便带回家一个脸蛋和眼睛都圆溜溜的小朋友来。
那孩子剪着齐刘海,个子小小的像个小粉团,见到我脸一红停住脚步,衣服胸前的米老鼠挤着眼睛。
有天一边往自己卧室跑,一边说,妈妈这是楼上的金小妞。接着房里传来哗啦哗啦搬动玩具箱的声音。
接过那孩子的书包问要不要喝汽水,他鼓着脸低着头不出声,在我转身时突然拉住我的衣角,细细的声音说:“阿姨,我,我不叫金小妞,我叫金俊秀。”
看着两个孩子写完作业,打发他们在地毯上玩汽车模型,我便专心写稿去了,再抬头已是三个小时后,客厅里早没了声音。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看见没开灯的客厅里,有天正笨手笨脚拿一张小毯子盖在睡着了的俊秀身上,回头看见我还做了个“嘘”的动作。
叫有天收拾好俊秀的东西拎着他的桃太郎小书包,我抱着他上楼。
俊秀妈妈让我叫她娜娜,身材高挑长长卷发从头巾里泼出来,小心翼翼接过他时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安顿好孩子还留我们喝茶吃水果,揉着有天的脸说这小伙子蛮帅的。不等我开口,她已经计划着将来让两个孩子一起上学放学,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也该相互照应。
不到一个月,有天和俊秀就成了拆不散的好朋友,大半的下午,回到家都能看到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商量些什么登月计划。再后来的某一天队伍壮大,才八岁就已经开始耍帅的郑允浩顶着刺猬头也出现了。
二
有了娜娜的照顾和俊秀做伴,四年级开始,我已经能放心有天独自在家,于是开始给杂志写旅行专栏。一半时间出门在外,其余便是在家写稿几乎足不出户。有天的
成长本已缺席了父亲,再少了一半母亲的话的确不好,但不多的积蓄渐渐用光,而我这个没用的妈妈除了写稿又做不来别的,权衡之下还是要先解决生计问题。
好在娜娜是在家工作的自由设计师,随时能够照应。
一个人的旅途除了逍遥和兴奋,更多的是颠簸寂寞,有时候想孩子想得受不了,又不想在他面前太脆弱,总是先打电话给娜娜把眼泪倒干,才让她喊有天来接。
从那时起他就是满怀温柔宽容的孩子,从未责备我的失职。电话里常常传来俊秀尖尖的小嗓子,喊着阿姨阿姨有天考第一名了,阿姨阿姨有天拿到黑带了,阿姨阿姨你不用担心我会看着有天的。
拍着小胸脯雄心壮志说要看着有天的金俊秀,一直都比他矮半个头,总也长不大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在郑允浩个子窜得老高神情也像个小男子汉的时候,他还是
那样细细的胳膊腿儿,软软的头发。娜娜说也不想太溺爱孩子,无奈从老师到同学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于是俊秀的世界里向来没有什么人情冷暖世间苦难,才有
了澄澈眼神天真表情。而有天或许自己都没察觉的,对他的关怀,更像是要依赖着小火球一样的俊秀才能取暖。
难得的是俊秀从未养成张扬性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和有天一起拿到黑带,也考过并列第一名。
有天从小喜欢看我摆弄相机,有时拿着那部古老的尼康FM,镜头对着花花草草,眯着一只眼睛脸就挤成皱皱一团。没过多久杂志社配了新的,他听说之后那几天格外乖巧,还帮着换洗了全家的桌布窗帘,于是旧相机自然落在他手里。
用自己的相机拍出的第一张照片,不知是否故意的把焦距对在了操场对面孤零零一只足球上,近处的自行车靠着单杠,模糊出一片无法言喻的,缅怀时光般的忧伤。
从那以后他用过很多款相机,从随便玩玩的Lomo鱼眼和富士立拍得,不知从哪儿淘来的二手莱卡,到后来得奖的哈苏,唯独那架已经布满细小凹痕的FM被一直留着一直用着。我想他一定是恋旧的孩子,所以并不奇怪他日后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