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陪白愁飞回故乡之前，我还没有见过海。
特地买了连夜的慢船票，因为他说第一次坐快艇都会有点不舒服。口袋里装了晕海宁和风油精，还拿了好几个塑料袋。上船那晚风正好大，白愁飞兴致很高，拉着我去甲板上看海看天，说呼吸点海上的新鲜空气会好受很多。
没有想象里的颠簸。但是甲板很高，望下去觉得晕眩，好像一个前倾就会摔下去。下意识地抓紧栏杆和他的手，一个方向吹来凉印印的海风，腥气很浓。有一点反胃。
黄浦江的水在船舷上撞击出大片的雪色泡沫。外滩的灯火远了，船驶去的方向暮色逐渐加深，有几点灯塔的光。天色不好，也许明天会下雨。讨厌阴雨天。
借口不舒服回了舱房里，躺在二等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圆形的舷窗里，远近岛上的山影一直在跳。海腥加上船上油漆气味混合成令人难受的奇怪味道，如果晕船，一定不是因为颠。
为什么一定要回家见老人，为什么他家在那个该死的岛上！
头开始昏，胃里也有点泛酸。回来还要这样走一趟？天哪，我为什么要和这棵白菜结婚！
那棵白菜还站在甲板上，抬头望着天空。乌沉沉的有什么好看？想叫他进来，喊不出声。
拿矿泉水吞了两片药。大概一刻钟，开始犯困。
不知道他几点进来的。早上醒的时候，他已经又出去了。
和我想象的最坏情况一样，下雨，大雾，船晚点。
到码头晚了两个小时，白愁飞说已经给家里打过了电话，他表弟来接。
本来已经放心，在人堆里转了十几分钟以后才问出实情。那个表弟压根和他没见过面，更不用提我。
而他甚至连那个表弟的照片都没见过，只知道他的名字。
王小石。
可恶。时刻表上写着的是七点，到码头已经过午。
我相信码头上肯定剩不下什么接站的人。这种天气，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一定已经回家。
显然白愁飞也一样这么想。
拖着晕得半死不活的我走过浮桥，码头上撑着伞在等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我整个人就挂在白愁飞手臂上，昏昏沉沉，走一步，被他拖出一步。
白愁飞不算很会照顾人，虽然已经给我这个马大哈磨出了不少耐性。
拖着我，奋力举着一把伞。但是那把伞没有起到任何防雨应有的作用。
然后在踩上实地的一刻，他停了脚步。
我捂着胸口，风夹着浓重的海腥气劈头盖脸地打。
胃里的东西不听使唤地要向上冲。
如果吐在白愁飞身上，天，我敢肯定他会杀了我。
雨声很大，夹着一时强一时弱的喊声。
好像是我的名字，听不清。
白愁飞停了一下，然后转了方向。
迷迷糊糊地问：“谁？”
“好像是——难道还真没走？”
白愁飞来了劲，拖着我一路小跑。
开始听清声音。是我的名字，我和他的名字。
嗓子有点哑，但是非常使劲地在吼着：“温柔——白愁飞——王小石！”
“王小石！我是白愁飞！”
吼了一嗓子，白愁飞回头瞪一眼跑不快的我。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怪我跑不快？
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一把。他手一甩，风正好大起来，雨伞歪到一边。
兜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
被他又拖出几步，几乎是带着哭腔吼起来：“白愁飞！”
“白愁飞——表哥表嫂！”
一个大男孩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面前，满脸是水，笑出一口白牙。
没伞，没雨衣。湿透了的一件白衬衫贴在身上。手里抓着一块纸牌子，墨水洇得不像话，认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是“白愁飞”三个字。
男孩个子很高，排骨身材。皮肤晒得有点黑，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
吃力地仰头看了他一会，又捂着胸口低下头去。
还是要吐。
“晕船了啊？呃，温——表嫂晕船了啊？”
男孩紧张兮兮地开口，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四处掏摸。
“我有带晕船药和薄荷糖——啊，对了这里有伞啊！”
白愁飞瞪着他，大概是有点无语。
他居然手里还抓着一把伞。压根没打开的折叠伞。
胳膊夹住纸牌，一手抓着一把晕船药去拆伞上带子。好不容易打开了伞面，手里药又掉了一板。把伞柄往我手里一塞，男孩俯下身去捡药。
后背也全湿透，白衬衫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你……带了伞怎么不撑？”
白愁飞开口，口气就像对着外星人。
“这么大的风，还要举牌子，撑不动伞就不撑了嘛！”
抓起那板晕船药，直起身，男孩顶着一脑袋雨笑得阳光灿烂。


章一
不得不说，白家的长辈对这个叫温柔的准媳妇多少有点失望。
这座叫味螺的小岛和上海相隔不远，时代上起码落后了二十年。
空气绝佳，工业什么一律没有。岛的面积么说起来也不小，但是寻遍整岛上下，出租车都没有一辆。代步工具共两种：自行车，三轮车。
说环保是真的，虽然更可能是没条件污染。
从海边走到市中心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从这个角度说，白家那栋据说可以算海景房的老屋子也是在商业中心的。如果不是上一代有几个出去打拼成功又没忘本的，估计这栋老房子里面还能忠实复制出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场景——看周围邻居家屋子就清楚了。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种在温柔眼里纯粹属于远古的词语也有了现实版。
说纯朴也是真的，虽然也不排除没东西可偷的可能。
以上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证明，白家的长辈，也是一群与世隔绝了至少二十年的老人家。
所以我们的温柔姑娘，虽然是金风公司上下一大半人盯着流口水的美人儿，虽然是洛阳温氏实业的大小姐，文凭漂亮工资高，优势条件多多，可惜统统被老人家们选择性pass掉。剩下的就不幸只有老人家们最讨厌的特质，比如小姐脾气，比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最糟糕的情况是，温柔小姐白占了一个如此浑然天成的好名字，却表现不出来一点点可以叫“温柔”的特质，连在长辈面前装一下都不会。
天真烂漫肯定是好品质，可是也要看看表现场合的。
据说要把一条线变短的简单方法是在旁边划一条更长的线，同样道理要让一个人看起来比较成熟稳重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更天真烂漫或者说脱线的人放在旁边。
——所以，所以啊。
白愁飞这两天对王小石简直是感激万分。
虽然王小石自己似乎不太清楚这一点，但是在塑造温柔的贤惠形象上他无疑出了很大的力。直接后果就是，每次温柔自以为要挨骂要糟糕的时候，王小石总是能及时制造出更大的麻烦来替温柔解围——然后挨长辈二合一的精华版数落。
最妙的是王小同学每次挨完骂以后还会笑眯眯地跑到温柔和白愁飞旁边来嘀咕两句：“表哥表嫂，谢谢啦~要不是你们在外公至少还得说上半个小时~”
连温柔都抹了把冷汗。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来介绍一下白愁飞和王小石的关系。虽然从那篇不知所云的序章里大家应该已经知道王小石是白愁飞的表弟，但是具体的关系还是需要费一点废话来说明的。
味螺岛白家上一代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二弟也就是白愁飞的父亲，很早就离开小岛出外打拼并且小有成就。但是在白愁飞念初中的时候，父母归岛的那艘船遇上了台风。
抚恤金足够独立生活，白愁飞无论如何不答应依附老家的亲戚，改了名字去了另一个城市决心衣锦还乡。大学毕业顺利在金风公司找到工作，一路破格提拔，一年不满就做到副总经理。进入决策层时这时候才发现命运开了个大玩笑，年轻总裁苏梦枕的母亲，家族企业前任总裁苏遮幕的夫人，居然就是他父亲的长姐。也就是说，顶头上司，就是他从没见过面的表哥。
白愁飞算是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天意弄人。失落之下能想到的胜过苏梦枕的方面就只剩下一条——及早结婚。
苏梦枕的未婚妻是隔壁六分半保险公司的大小姐雷纯，婚期因为工作一拖再拖。白愁飞权衡一下就迅速接受了自从他进公司以来一直不懈示好的温柔小姐，不单因为她人漂亮家境又好，更重要的是温柔还是苏梦枕一直关心照顾的学妹。至少就苏梦枕的表现来看，他对温柔的关心程度还胜过对未婚妻雷纯。简直就像给白愁飞量身定做的一样。
爱情么？爱情能当饭吃？
各位千万不要把白愁飞当成于连那样利用女人向上爬的渣，天知道，爱情问题上，白愁飞一直深信一位哲人的话：爱情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肯定是有的。
所以在本故事开始的时候，白愁飞和温柔不仅是未婚夫妻，也是恋人。
比起大姐的嫁入豪门和二哥的跌宕起伏，王小石的父母安生得让人觉得郁闷。夫妻两人一个在镇上开小卖部一个是储蓄所里的小职员。王小石安分读书学习长大成人，拿着一个不上不下的文凭在店里帮忙，准备等这一个渔季过去时，离开味螺岛，出外去闯荡。
作为土生土长中原大地的女孩子，温柔头一次坐船，晕得七荤八素，搞得白愁飞相当没面子。奇怪的是白愁飞坐船的经验不见得比温柔多多少，在船上却比在岸上还要鲜活乱跳。
所以说基因确实是神奇的东西。
扯远了。总之王小石辛辛苦苦把温柔大小姐和白愁飞先生拖进老屋子的大门的时候，第一件就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数落。
白愁飞和温柔换好干净衣服出来吃饭的时候，王小石还没被训完。
白老太太很热情地把小两口安置在圆桌边上，嘴里还絮叨着“石头阿囝”如何不懂事，怠慢了人。看着拿毛巾擦着脑袋上水的王小石，温柔拼命只是忍笑。白愁飞白了她一眼。
“嫂子吃……这个是我们这儿的带鱼，味道很好，嫂子尝尝。”
王小石往温柔碗里扔了一块鱼。
“啊……谢谢表弟。”
“对了，这个螃蟹也很好的，我剥点来。”
“这个……表弟……”
“啊嫂子不要动手啦，尝尝……哦这边有海螺，你看看。”
一盘子海螺又丢到面前。
温柔努力忍住不皱着眉头夹起一块鱼，放到嘴唇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