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欲揽明月的醉意飞上重霄，霜积犹重，我的掌按在红木阑干上，像按住一把将融的雪。画舫上歌舞总不能停，柳永的无语凝噎被一句句按进弦中，刻在歌姬的嗓子里，她们歌舞间歇的空档，妖童媛女又紧连压酒，拜他们所赐，我只身在甲板上静立久久，亦不能抿散这阵酒气。】
【 三如的造访出人意料，我回首见是他时，月正从重云之间初露清光，皎皎孤月轮，玉盘似的影投在水中，又被画舫碾成一顷粼光。他身后是画舫通明，高烛通照不歇，歌儿的影投在窗上，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傀儡戏。我便又觉得无趣，歌无趣，舞无趣，这些凤洲罗浮、洞庭春色一样无趣，酒入愁肠，除了让人反侧难眠，再没有别的用处。在玉州时他即是柳巷常客，我想向他笑笑，但乏得牵不起嘴角，只道。】
这好像也没什么趣味？
【 春情宴上最怕煞风景，他的回答并不重要，于是我又问他。】
你今日读书了么？我忽然想起我床头那本《四书集注》。连带赶路，我已三个月未见江渝白，但想起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目光顺着他的脸轻飘飘送到香宴芳会上，又毫无留恋地收回。】更莫说他们了。可我想起冷落诗书近半月，却觉得惭愧得很。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疏影横舟，画舫月缸。】
【便是在这样的衣香鬓影，灯火阑珊里，我瞥见他遗世独立于间，衣袂翻飞，香脂酒气却不染半厘。而再观吾身，赠一目与怀中小倌，他便立刻讨好的娇笑，斜倚于怀时双手适宜奉盏，欢场里的孩子都是脆声细语的，他温顺道句您请，我便抬臂以扇抵他精巧下颔，亦顺势接盏饮尽而掷于桌，撷他唇温存嬉戏，逗弄间直让他将玉液尽数烫喉，复才放过，低声笑道】在这乖乖等我。
【推了美人后，不疾不徐身起，正了衣冠，步出内间，只让凉夜江风散尽衣袍浑噩，好往前迎那清贵无暇之人。】
【彼时的他，和着月色，揉进波光里，融于黑暗间，霎是好看，待他回眸看来时，竟是比我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惊艳。但此人是菩提座下一瓣莲，并着春州清溪养出一身出尘骨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数年间我见他周遭飞蛾扑火者众，撷芳于上者寥。】
【浮了笑缓步近前，只有眼下的距离方才得见他双眸澄明，目光及至其唇，泛着暖红，欺压上去一定也很软，只是这唇在见到我时似是牵动却依旧无情，便一展扇面，装腔带笑道】
有您这等人在，其余俗物自然无趣又不入流。
【我在他提及读书二字时，顿了扇风，觑其面色如常，摇了摇头，不觉气的笑出了声，摆手道】兄长可是第一天认识我？【复又合了扇，捏了扇柄，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掌心】依三如看，这处软香地不适合您，白白耽误了良辰美景。
兄长应归客秋，燃一盏凤炬，效仿孔圣人，做我大宋子民的衣食父母，做那金殿上的股肱之臣。
【而至于他那段伤心事，我是闭口不谈，因本就不甚喜这江少，偏兄长如获至宝，这也是经年里独一份得他青眼之人。】

其实我在家中读书，也觉得很无趣。
【 汴水之上的船舫从来不夜，过往千年中，月是中宵的不二主人，它那点清光吝啬如斯，读书人要凿壁偷光，偷欢人要秉烛以候，可有情人仍旧珍重它，要久待西厢，为它写诗作画，又要借它共解相思。而在大宋，它再也不能独占鳌头了，开封的通明压过了它，彩灯如龙，花街如昼，情人们亦有明珠作伴，似乎已很少有谁举头望月，只有我看了它很久，今夜的焰火和花灯没谁能冲霄直上，月高挂穹天，一览大宋最鼎盛的繁荣，可又同它们毫无干系。】
读书是苦差事，书生们都像拉磨的驴，颜如玉和黄金屋是挂在他们头顶上的萝卜，引着他们悬梁刺股、立雪程门。我也觉得很苦。人不喜欢读书实在是理所应当，我没觉得奇怪过。
【 不再看他，转身看向粼粼动荡的水光，与远处海市蜃楼似的、令人如坠仙境的汴梁之夜。】
但为什么这些，【 二人并肩站立，扭头一瞥，向他笑了笑。】也这么无趣？我方才见你同他们相谈甚欢，你们都说些什么？你的高兴，是真的高兴么？

【花灯如昼，晚露湿衣。我并肩于他相立舫楼，对岸端的是锦绣交辉，有情人耽于河畔放花灯祈愿，相偎相依，而无情人大抵是玉燃这般失了情趣，亦或许是同我这般眷念风月。】
【我听他说些话，伴着风声齐齐贯入耳，消磨了大半兴致，犹以话尾几字更甚。千般意味化作轻叹，便只端身远眺，眯了眼看河灯万盏、火里莲花，迷朦间连成一片光亮宛若天上星河，我看的专注又出神。静了半晌，细细思量了这三问，才又蓄了笑】
兄长来这处，我看着是不为寻欢作乐来的，自然无趣。
您心中装着山氏的乌衣门第和大宋的家国天下，又如何还能顾及其他？风月不迎心事人……【侧目于他，续道】即便身在其中，也会唐突佳人。
【握着扇柄的手一顿，忽又想起些什么，便往他那处凑得近了些，低声道】其实我今日非常高兴，倒也并非是全为新得的美人。
而是得见辞旧迎新、民安物阜心生欢喜。兄长既醉心笔墨诗书，美人不得青睐，这些太平景莫非也入不了眼？
【实则他伴新帝太久，如今一纸陈情书，满朝莫衷一是，我亦自需慎行。而早些年又因痴醉山水便一直效郦公远游，朝碧海而暮苍梧。直到去岁才愿归京做个富贵闲人，便不知玉燃而今所思了。】

【 一个含糊的、不存半点真情的笑短暂地停在脸上，又在西风孤月里消抿不见。远处汴京一片月，不眠的万户各有各的秘辛，欢欣、忧愁、焦躁、悲痛……千种情愫、百味辛酸，上到怀金垂紫的贵胄，下到朝不虑夕的乞儿，都揣着自己的心事在不夜京都中辗转难眠，我与他也不例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叹开口。】
三如，今夜此景，当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 庙堂之上的累牍并不会烦扰我太久，但“诸事无趣”的注脚已不能再强加于此。他分明是将我粉饰为因心怀天下而漠视珠翠的圣贤人，这是他的误解，也是汴京大多数人的误解，连中三元的状元远自岭南，比才名先传到京城的是“君子”的盛誉。每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凡人都要被迫坐上佛龛，要宝相庄严，要一丝不苟，要慈悲，要宽怀，美色前要坐怀不乱，金玉前要绝不动容，稍有行差踏错，便要被拉下神坛，万人唾骂。】
【 无意强拉旁人在轻歌曼舞之前屏气凝息，来听我剖白心绪，和我做一对伯牙子期，只是顺着他的话轻轻颔首，道。】
天下太平，朝·堂却不太平，郑广之等贼·子之心一日不死，官家便要看一日无端生事，挨一日无妄之灾。

【他彼时立足灯火里、江月间，任凉风入袖，侵他身骨，又因佐明月精魂，沐于清辉下。仿若立刻乘风去的仙，虚幻如此间盛世景，玲珑易碎。忽偶感肩上负一重，是他轻拍了拍，像替我掸去些脂粉薄尘，慨叹出声的是幼时便耳熟能详的字，我略浮薄笑，只道】
那是三如的过错。
人间于兄长，竟无一可心人。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昔年，自幼时懂事起，便相伴于他，故我本应是最懂之人，然世间最不可求为人心。所以我得过且过，恣意放纵，既不欲及庙堂之高亦不欲处江湖之远，无心无忧方无挂碍。】
【在他提及朝堂言时，我稍正身，心叹兄长清正，却不得已思量起临安郑氏。若道永泰年望族，郑氏当属一二，又因连姻吴兴沈氏，于汴京实乃根深蒂固，这等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名门，猖狂起来却是官家也无可奈何的。】
众口铄金，所以官家陈情，堵旧臣口诛笔伐，予百姓一诺。
官家才是深谋远虑之人，将民为贵三字读的通透，您无需过忧，况有您坐镇，郑广之亦不敢多言。

【 三如自幼年同我作伴，于四岁开蒙，直至十五岁，他都是我最羡之人，甚至在光明磊落的羡慕之下，还藏着几分永远不会宣之于口的嫉妒。他的人生像一条洪流，只管随心而动，一泻千里，世上的名山大川、美景美人，都坦坦荡荡地供他享用，不加半点吝啬。他不用被框进诗赋经义里，快意和潇洒已足够为他这前半生作足注脚。无数个捧书苦读的雪夜，我都曾对灯芯许愿，但愿能做一天沈三如。在他跟前消减了几分身作“名士”的矜持，忍不住轻笑两声，道。】
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
【 郑广之此人不需赘述，当空清月皎皎，当朝却晦云欲遮，叹息一声，道。】
读书和做官也不一样，我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倘若祖父还在该多好，可惜他不曾亲眼见我登科及第，也再无法给我指点迷津。

您在我心里，岂止于斯？【展了扇，一掩唇边笑，顺势也掩了几分揶揄。便朗声】您忘了，昔年于春州时，兄长‘邀’我去摘邻府秦宅的柿子树被发现，惹世父一顿手板，是兄长一人扛下来的，那时您在我心中特别高大。
【我略抬扇比划一番，拿他作趣，其实说起旧事，大抵是觉得他从前更像活人，幼时父翁常拿他作比，数落我课业亦或秉性，祈我学他三分样，耀其门楣。而今看来，像他也非是幸事，况我若为他，只怕不及其三分之一好，有些事，需是山玉燃亲自来做。然再聆后话，复敛顽意，正色道】
倘若二字只是世人幻想，兄长不必拘泥。三如今日得见兄长，总觉与从前不同。【稍顿，又徐徐说些话】
从前您是玉，玉声清越，玉色无暇；而今——却是珞珞如石，也是极好，只是少了些年少时的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