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得听见犬吠，或许是因为明宫之中教化得当，而在于阗，狗也知权势的滋味——它们从不冲着苏里唐叫喊。
因而大唐之中的一只凶犬引人注目，我则在事件平息之后才上前，轻声问，“吓着了？”
稍顿，“希望不是我突然出现吓着你。”

其实从回鹘一路到长安，我见过太多比恶犬更加凶恶的猛兽，而犬则是其中最不足为惧的一种。我摇摇头。
：还好，原先见过很多那个还凶的，所以并不怎么怕。
不过刚刚那只恶犬，也只是受了惊吓，算不上主动来犯。
：但我确实是很久不见您了，您在远方还好吗？

衡阳王府声势浩大，那位崔氏女，应当是兄长一生中顶顶重要的人了。历来狗仗人势，侍卫也知好歹，恶犬被制服，小儿被擒，而后又化干戈为玉帛了——很没意思。
然而这样的没意思就是常态了。
“曾以为明宫就能见惯万千了，哪里知道，山高水长路遥遥，世上竟有这样远的地方，我竟也能踏足。”
避开了好或不好的封闭式疑问，“那么我们也算故人相见了。”
说话间，一位女子回过头来，是崔尚宫。我淡淡地点了头，她便再没停下步子等我，只是回礼、又跟上了前面。我叹世事变迁，她也是一心勇往直前的人了。
“今夜是同她们约好的吗？阿耶当真仁慈。”
不无讽刺。

今夜上元，端娘子提前替我告了假，说是我多年不曾离宫请靖郡主和崔尚宫带我一道出来，看灯也好，做些别的也好。
：圣人自然管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女史身上，是端娘子要我出来玩一夜。
其实我同她所说的远方，可以算得上是我来时所经的一段路途。我始终不知道云中殿下怎么突然就去了远方和亲，然而我不知道该去问谁，这个问题也并不是我该去问的。
：和长安不同的地方有很多，人事风俗俱是不同的，您能去远方，也能回长安是很好的。
我听过太多的去和亲的公主，便是再无所归。

哦，他大约是百事不管的，也幸因如此，她们这些跻身于明宫的可怜人有了喘息之机。
“端娘子待你真好。”
而玉绰也知足。
“是啊，是挺好的。”我满不在意地应和，“只是风尘仆仆，又相距甚远。倘不必远赴他乡，才算当真很好——你说是吧？”

她确实待我好，只是她尚不知我对她有什么样的不能告知旁人的心思才如此对我。我不敢想象我那一点点对于她的绮望被她得知之后会是如何的场景，所以我一直藏着，隐匿着。
我对于长安总是没有很深厚的归属感，或许是因为幼时那一场赌上了自己性命的长途奔波，也或许是自记事起就牢牢刻在脑海里的大漠长河，都不是长安的模样。
：您说的是。
没有公主愿意远赴他乡，更何况当日的她去和亲算得上是不清不楚。
：您无需再离开了吧？有很多人，都很想念您。

打从幼年开始，我并不能算作一个刻薄的、咄咄逼人的小公主。锦衣玉食雕砌出的李致瀛不该是如今模样，倘使没有恶人刻意的磋磨，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谁知道呢？”不无讽刺地，“不论有没有人想念，我的去留，从不由这些决断吧。”
但又淡淡，仿佛置身事外。

我抬眼去看她，今夜头一次的去直视她。
我不明白她如今的脾气性格是从何而来，起码在仙居时，我仍记得她是温柔的，天真的样子。
：决断您去留的人是否想念您奴婢不得而知，但总是有人在想念着您的，她们并不应当因为那一个人而受您如此的迁怒。
我不知道这些话该如何漂亮的，委婉的告诉她，就只能如此，在万千灯烛的照耀下告诉她。
而后折身一礼。
：奴婢今夜言行有失，如公主降罪，记到奴婢一人身上就是。

我并不知道她所说的迁怒从何而来，毕竟我友好地打了招呼、又夸赞了端娘子待她的友好。她的偏颇或许始于我说的那一句“并不知晓”，这样的对垒，在恢弘盛大的上元夜景、象征着团圆的夜空之下，显得格外滑稽。
“你是聪明人，”
如若当真有什么降罪，也就坐实了她所讲的迁怒。而我甫一归京，就要添什么旁人的罪状，所得的下场，大约也就是再归于阗，届时没有再一次的上元借我缘由归来。
所以我这样赞她，不论她有否这样想。
悠悠补齐下半句，“自然知道我没有这样想。”
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去罢，端娘子不是要你好好玩儿么。”

或许明宫的公主都会如此，我也见过宣城毫无缘由的斥责，却在事后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难以共情，因为我和她们有不同的成长的轨迹，而她们也会在某一刻拥有有别于其他姊妹的成长轨迹。
她话毕，我再一礼。
：是奴婢妄加揣测了。
崔尚宫她们并未离去很远，像是在等我。
：奴婢先告退了。仙居路也不远，您何时再去看看？

“去的。”
那里不止有无梦令，还有阿娘的永昼，我必然要去问安。明宫，也必然要踏足，不论以什么名义。
她并不稀罕我的答案——这在意料之中，三两步赶上前头的娘子们。她们有的比我大上三两岁，有的与我也差不了几岁年纪，因遭遇不同，也养出了不同性子。
唐的包容就在此刻显现，也只有如是，才叫我觉得，如今的我也不变扭。
（结）

【 长安城丨外城丨丹凤朱城 】：朱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