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开台灯。从荔湾区坐出租车过来,最少也得要二三十分钟,我觉得我应该去刷个牙,最好是洗个澡刮个胡子。一个女同学来找我,准确地说是一个十年没见面的女同学来找我,我应该做出一个甚么样子,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一个样子。
一边洗澡我一边在想,陈雪这么突然来找我似乎是没甚么道理的。我俩有十年没见是事实,但是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怎么联系。唯一的一次联系就是上次添加微信,还是她主动在群里加的我,是在2015年,大学毕业的第一年,高中的班长要在那年过年的时候结婚,准备在县城的一个酒店办酒席,所以才临时拉了一个班级微信群,说是正好趁机会大家聚一聚。全班四十多人都在里面。但是后来我没有参与,因为那一年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家过年。这个“种种原因”我还是在班长的穷追不舍下告诉了他,其实也不是甚么说不出口的事情,当时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准备一起去沈阳过年,看真正的北方的大雪。然而,最终在出发的前一天才以分手终结了这个计划好的旅程。记得班长的婚礼是在正月初五,那天广州照常是一个响晴的天气,却是奇怪,湖北老家的小县城却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同学三四十人吃完班长的喜酒一起去唱KTV,班级微信群里各种图片和视频从早响到晚上,群里还有好几个人在@我,让我发几张东北的雪到群里看看,我一概都没理。陈雪就是那个时候添加我的微信好友,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加了我,都是随意地问候了几句,只有陈雪,通过好友之后我俩一个字也没有聊过天,连句简单的“你好”都没有。但是她的头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个时候,在前女友的带动下,我彻底喜欢上了各种各样的猫,不管是品种猫还是家养的小野猫,凡是看到跟猫相关的文字、图片、视频我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后来我查过,这可能叫“分离焦虑症”,因为分手的时候,我和女友一起从小养大养肥的那只橘猫被女友带走了,跟她众多的服装设计相关的工具、面料和书籍一起。作为一个男人,在跟女人分手的时候,好像不应该在这些细节上斤斤计较。但是那只橘猫,我跟牠呆在一起的时间是远多于跟女友在一起的时间。我甚至想提出用一万块钱买下那只猫的冲动,但是看着她抱着橘猫爱抚的样子,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把猫抱走。我发疯似的回看数码相机和手机里拍下的关于猫的照片,我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去养一只不属于我的猫。
陈雪的头像正好就是一只橘猫,看得出来,是自己拍摄的,不是那种在网上找来的P得稀奇古怪的图片。我克制了跟陈雪打个招呼的冲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连通过她的微信好友都不应该,她应该算是我的仇人。毕竟,在高三那次班会上,这个人曾经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丢过一次脸。
洗完澡后我打开大众点评App搜索了一下附近还在营业的可以吃饭的地方,没有甚么太多的选择,一家江西菜,一家湘菜,还有一个是我之前常去的小酒馆。我甚至替陈雪想了一下,作为一名公务员,虽然只是我们十八线小县城的公务员,在这三个地方招待十年没见的老同学,她会怎么样看我。况且他老公还是当地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再次让我难堪。
陈雪从出租车里下来的时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的脸型没怎么变,但是好像更加圆润了,比我印象中的那个她显得更加和蔼易于接近。她穿一件黑白格子的长裙,走过来叫我的名字。我假装很淡定,就像跟一个熟悉的老朋友在街角重逢。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一瞬间,我伸出了手。她轻轻握了一下,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她的手冷冰冰的,一下子让我做梦一样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问她怎么这个时候来广州。她说过来出差,参加一个业务学习的会。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就是给基层的一个旅游机会,今年这个样子,你知道,没几个人想外出,我就主动来了。经过她的提醒,我意识到她连口罩都没戴,我刚出门也压根没想到这事儿。我问她老家怎么样了。其实就是没话找话说,我也刚从那里来广州不到一个月,那里甚么样儿我还不知道吗。
她问我这个时候有哪里可以吃东西吗,她说她饿了一天。我赶紧抛出了那三个仅有的选择。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选择了小酒馆。
这个小酒馆是我跟前女友经常光顾的地方,跟她在一起之前,我对酒这个东西没甚么感觉,是她带我入门,跟我介绍各种酒的口味和历史,酸度、苦度和酒背后的各种小故事。要是粗劣地归类,前女友至少在女人堆里算是酒鬼,据我个人的有限观察,我还没遇到过第二个像她这么热衷喝酒的女人。
酒馆就在地铁站C出口直走的那条大街上,因为地下通道已经关闭了,我们需要绕一段路从马路上直接穿过去。陈雪跟在我身后,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好几次我都怀疑她是否跟着我,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诡异地在路上走着。我放慢脚步用眼角余光终于抓住了她,才又继续往前走。
酒馆的老板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象是一个准备上手术台的医生,趁着短暂的空隙放松一下。他看到了我,赶紧站起来把口罩戴好,把我往酒馆里面领。我站在门口,象是进入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场景里面。酒馆里面的空间被一些象是太空舱一样的立方塑胶分隔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区间,有两桌的里面有人,他们就在太空舱里喝着酒。
上级要求的,就餐区要间隔开。老板说。陈雪也愣在我身后,一下子笑了出来。
我找了一个小空间钻进去,陈雪也跟着我进来。老板站在小空间外面,把菜单从入口的地方递进来。不好意思特殊时期,希望理解哈,老板笑着。我说没事儿。我看菜单的时候,陈雪提议给我讲一个笑话。我放下菜单看着陈雪,这其实是一张陌生的脸,虽然脸型还有些熟悉。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我心想,以前我在微信朋友圈转过那么多发表自己小说的微信连结,很多条里面都有我的照片和个人简介,她还经常给我点赞。
一个记者采访刚刚复工的建筑工人,看到建筑工人坐在工地上吃盒饭,于是问他为甚么不戴口罩。知道建筑工人怎么回答的吗?
我摇摇头。
他说我正在吃饭啊。
我一下子放声大笑出来,那声音甚至吓了我自己一跳。我收住自己的笑声,感觉心情好像轻松了很多,自从今年开局诸事不顺以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这样笑出来。
好笑吗?陈雪问我,她的脸上也有一丝收不住的笑。
好笑。我又控制不住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