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尚元九年夏
地点:锦官城外竹屋轻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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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整只乌鸡早拿葱姜盐腌制入味,这砂锅里文火慢炖了三四个时辰,捞出软烂的鸡肉,只留一锅清汤,上好的火腿片得薄如蝉翼,像雪花般飘进汤里,黄丝菌,伞塔菇、松茸,金蘑菇、绣球菌多种名贵蘑菇切碎成沫,入锅同炖,一时香飘四溢,惹得灶下忙碌的厨娘连连咋舌,米家小姐还真舍得。就连一向挑嘴的云狸也喵喵叫个不停。
张妈进来时看到掀开锅盖舀汤的小姐,又是抱怨:“那位还真是福厚,自打老太爷去了,小姐您就没再近过这庖厨之事,如今竟然……”
转头打断没完没了的絮叨,“来了?”
张妈自知多嘴,噤声点头。
把手里的小碗放地上,方便云狸喝。
素来不喜正堂庄重,转过回廊,落座风来水榭,让人请他来。
“坐吧。”看着那张脸,想起一月来的种种,有怒,有悲,最后归于平静,所有情绪掩藏在面皮之下,一如既往,“上菜。”
十碗八扣,珍馐美味汇集一桌,盛一碗鸡汤递过去,“怎么?这人牙子也干起官老爷的活儿来了?”
眼眸眯着,却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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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汤碗上漂着黄澄澄的薄油花,乔辞树耐心地用汤匙一点点地将它们聚在一起,又突然不论章法地舀起一匙,油花便如惊鸟般四散而开。
闻言,乔辞树轻一挑眉,颔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都您给赏的饭碗,干着人牙子的行当,这底下,辞树穿的什么衣服,您清楚。”
米璐唤了他十几年的“好角儿”,往前大大小小的筵席他也吃了不少,只这米璐亲自下厨的一顿,这是头一遭。
乔辞树眼扫过满桌珍馔,手中匙筷提了又落。要说他此刻心中毫无惴惴,那必然是假,他自知暴露,却也不信米璐会在这种地方杀他。
他的主子眼中的死物,什么时候需要一顿盛宴来践行过?
“这些年来,辞树什么时候做过您不让做的行当了?”
他言语推诿着不肯认下,双目亦罕见地迎了上去,至四目相对,两息一过他便自觉错神,落目汤中:“只一问,这顿饭,算是您请我吃的,还是您要我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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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嗯?”拿在手里的勺子在砂锅里画着圈“有区别吗?”
将汤一勺勺舀起,又一勺勺慢慢地倒回锅里去,目光微微错开,那双眼,时隔多年依旧摄人,只是眼里的东西早就变了。
“辞树,你往日做过什么我少有过问,可最近你耍的那些个弯弯绕……”手上动作一顿,“你这底下那层皮,我倒是看不真切了。”
“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丢开勺子,手指摸上腕间天蚕丝,“你知道的,我最不喜都便是这花花肠子多的。”
“本该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你终究与旁人不同。”轻轻喟叹一声,“只好我亲自…送你一程了。”四指并拢申向他,“请吧,我的好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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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乔辞树瞳孔微缩,面色陡冷,少顷才复归笑意。
“有什么可问的?香主想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送汤入口,舌尖一抿,鸡汤的鲜浓便充盈整个口腔,刺激着他的舌根。
“原来在您眼里,辞树竟还与旁人不同,倒真是——天大的福气了。”
他笃定了米璐不会大费周章亲手脍炙一桌美味,最后却以菜中藏毒的手段要他纳命,故而才有先前一问。二人的刀枪均摆在台面上,若米璐是为“请”,则米璐愿意不计前嫌,是为“要”,则此之为鸿门一宴,只她不答此问,乔辞树也不会强要一个答案。
反正,答案如何并不重要。
“天下啊,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再不想让辞树知道的,终归也是有些蛛丝马迹。”
筷尖挑起火腿,乔辞树吃得不乏用心,又状如随口闲言一般分去两缕神思:
“不如您明白告诉我,辞树该不该知道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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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哈,你胆子还真大……”掩唇咯咯直笑,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笑够了,另取一碗慢悠悠喝着,菌菇融进汤里,鲜香在嘴里炸开,轻笑一声,“逗你玩呢。”
后头笑意渐渐敛去,忽而又展颜瞧他,“此事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放下碗,垂眸去搅碗里的油花,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当年你一副好嗓子大噪于蜀中,一时风头无两。我留你在四时斋,你……”
叹息没在嘴边,一时间恍若又回到十七年前那个雪夜,锥心之痛如今想来不过笑话一场,原来,自己也曾经有心吗?
手肘撑在桌上,十指相交,手背托起下巴,抬眼看他,眉眼藏尽了复杂,“你是第一个有胆子拒绝我的戏子。”
“你手里那个叫什么来着,还有些天赋,我不过夸了他几句,有心教他和你斗上一斗……”
“可我低估了他的手段。”低头去拨弄鸡汤,声音柔和下来,“等我接到消息已经晚了。”
“我爱你惜你,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留你在身边护着。”再抬头时几滴不值钱的泪珠从眼角划落,三分真,七分假,却做足了戏,“这些年倒是委屈你了。”
“事因我起,你若要恨我……”抬手拭干泪水,舀鸡汤喂进嘴里,“罢了罢了,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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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也不是什么秘密?
乔辞树闻如是言,只觉浑身血液涩滞,是废了十分心劲才控制住持筷的手不至于颤抖。
他早便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米璐,只他亲耳听米璐亲口承认此事之时,仍是如寒气攻心,怒而难以自遏。
“恨?”乔辞树误食一块鸡骨,却切齿将那块骨头合着白肉一并嚼碎,发出清脆到有些聒噪的杂声,再生生将碎骨吞下,骨缘生利,直逼出喉中反涌的血腥气来,“这些年来,香主可算教会了辞树什么是恨。”
说此话时,乔辞树垂着头,凝目本就不平静的汤面上自己斑驳的倒影:“若非我此前才见端倪,你打算瞒我至何时?”
又问:“如你所言,你本无辜,倘我从始至终未露马脚,你又打算背负我的恨意至何时?”
一壁诘询,乔辞树仍为她提箸布菜,剔透的肉笋落于彼侧碟中,语中的冷静将翻涌的情绪掩饰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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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无辜?或许吧。
尽管他隐忍克制,可那陡然比平日里还难听几分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恨。
“恨便恨吧,无须如此。”斜眼看向一旁婢女,“你这嗓子不能再伤了,要是哑了可怎么是好。”
半眯着故作忧伤的双眼陡然睁开,眸中水雾未散,筷头在盘子里重重点两下,“辞树,你跟着我也有十多年了吧,我行事何时有过错漏?”
“若我有心瞒你,那戏子能活到今时今日,还落在你手里?”
“哦,你那个师兄还活着呢。”玉箸生生将盘中肉笋夹断,笑眯眯望着眼前人,“要不要见见?”
方才离开的婢子端着托盘上来在桌子左侧跪倒。
右手将笋子递进嘴里,左手揭开绯红绢布,盘中整整齐齐摆着一对眼珠子,一双耳朵,鼻子和舌头,样样带血,显然是刚切下来的。
一璧夹菜,一壁招手,两个壮汉拖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丢在地上,那张脸,除了五个血洞,什么也没有。
“下了毒还挑拨离间,角儿既然交给我,那我这个戏迷……就只好越主代袍了。”
放下筷子,起身绕到乔辞树身后,手肘搭在他肩头,附耳低语,“好角儿,同门师兄是生是死……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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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见惯了鲜血,乔辞树瞥见那红布之下的时候不至于作呕,却仍是恶心地锁紧了远山。肩上一阵微凉,他并未回头,只默默纳了耳畔的轻语,手下的筷倒是未曾停过。
侬袖是米璐派人来带走的,乔辞树本要杀他取命,却转念留了他活路,也算是借人之口告诉米璐,当年的那人在自己手上。他此举目的唯有一个,就是看米璐会不会对侬袖下手。
米璐虽说是“秘密”带走侬袖,却未曾有过半分要瞒过他的耳目的意思,故而乔辞树料定,米璐亦是明知乔辞树的用心却故意为之。米璐此举,是明知山有虎,偏堂而皇之地闯入,还要告诉乔辞树这个山大王,人我带走了,往后的话,就要挑明了说。
乔辞树猜米璐曾对他起过杀心,只是不知这层杀心于此时此刻更剩几层。
他抽出席间薄帕,轻轻拭净了唇,又擦了擦筷尖的油汤,旋即握住玉筷两段施力一掰,玉筷应声断为两截,乔辞树这才起身,只赏去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眼,便撬开他的嘴,将锋利如匕的断筷捅进他的口腔,又从后脑穿出。
一时间血流如注,那厮却因舌头已断,只能发出猿啼般的鬼嚎,没一会儿便断了气。
乔辞树压住粗喘,无言回身,将手指缝里里外外擦了足足五遍,才复望向米璐,余一轻嗤:“您了解我的。他么,杀了便是。”
他施然落座,左手藏在袖中看不见之处攒得死紧,右手则去捉匙饮汤。此汤再一入口,方才的鲜香全然不复,仅如一碗白水一般。
乔辞树喝得面无表情,却仍是仔细地饮尽,连一小块未挑出的姜都不放过,耐着苦辣入腹:“不该在这时候杀他,糟蹋了香主的一桌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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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乔辞树一系列动作时,自己也回身坐下,好整以暇地看戏,间或喝一口汤,夹一箸菜,身侧喷涌着红白血污的脑袋恍若一件精心雕刻的艺术品般美轮美奂。
待他再落座,不禁抚掌大笑,“不愧是我捧着的角儿,够狠够狠。”目光扫向乔辞树身旁布菜的侍女,“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姑羡郎君换双筷子。”
明明心平气和一句话,却惹得那侍女瑟缩一下,慌忙收了残箸换上新的。
“无妨无妨。”浑不在意一场盛宴伴着污浊,明知以他心性多半是吃不下了,却还是“贴心地”把一大块青鳙肉夹到他盘子里,嘱咐道:“当心些鱼刺,嗓子不可再伤了。”
“不管你信是不信,这些年我一直在替你寻求解毒修复之法,只是那毒药太猛……”取出个瓷瓶来,推到他面前,“重金求来的,虽不能根治,总归会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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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乔辞树伸手接过拿仅如掌大的瓷瓶,心绪杂糅,一时失语。
米璐的戏做得当真到位,他断是不信米璐无意残害自己,更是不信米璐这些年都愧疚缠身。他么,蝼蚁一只罢了,谁又会对自己的走狗生愧呢。
“多谢香主。”乔辞树旁话不说,将瓷瓶收入襟中,取筷挑开那块鳙鱼肉。其肉质鲜嫩细滑,肉如蒜瓣一般,洁白如玉,合以酱汁,入口极尽美味。只他此时嗓中腥涩,吃不出可口,唯如吞针。
“只是辞树已经过了那段惨绿青葱的日子了,这嗓子到底不再是挣饭钱的家伙事,治不好便不好了,劳您费心。”
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米璐听的,乍一听像感谢之言,再琢磨,倒像自我劝解,说那往前的事一如过眼云烟,人生逆旅,得过且过一般。
只乔辞树自己知道,这多年怨恨之余,剩得下的究竟是什么。
他避讳着未曾饮过席间美酒,直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佳肴悉数吃过,胃中如吞千斤重石,而后才毕恭毕敬地起身拜礼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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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戏台上水袖翻飞的少年,可那句发自肺腑的话终究还是没出口:
满城戏子唯有你最得我心。
到底,在他选择了活的那一刻,那个名叫米璐的一颗戏迷心,就埋葬了,连同那一场梧桐雨。往后种种,做戏而已。
睫毛颤动两下,“你能想开也是好事儿。”
希望真能想开吧,否则……
喝完汤,往椅背上一靠,“这药温水吞服,一日一粒,能缓解些。”
这几句,倒难得是真话,至于信不信随他。
慵懒地闭上双眼,摆摆手招呼张妈,“送郎君出去。”
待人离开,才猛然转头,看向依旧举着托盘跪在地上的贴身丫鬟桃夭:“收拾下,东西丢去喂狼,派人盯着垂南苑,若有异动……”抬手抹过脖子,衣袖滑至臂弯,皓腕之上,一卷天蚕丝和半截琴弦格外惹眼,左手食指拂过琴弦,最终轻轻一叹,“算了,看着就行,别吓着他。”
“是,小姐还是心软了。”桃夭笑着正要离开。
“等等。”眸子在桌上美味间转过一圈停在鸡汤上,“去查查何人漏了风声,杀。”
桃夭愣了一下,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才明白小姐这是怀疑有人将她亲自下厨的事儿告诉了那位,应声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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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